這些人的心思都太複雜,拿兩國當做籌碼來進行一場角逐,遭殃的,無非也就是這些夾在中間的人,左不是,右不是,備受煎熬。
鳳桓矣只在初時眼波有絲浮動,而後便沒了多大的反應,他道:“阿瑤若是不舒服,可以先回內殿去休息。”
公主在原處坐了一會兒,權當聽不懂他的意思,端起案邊茶盞,緩緩遞到嘴邊笑了笑:“有勞皇叔掛心了,阿瑤好得很,不用休息。”
她偏要留在這兒聽着。
對於一個沒有威脅的人,時而讓她難過難過,講不定還能讓人產生一種變態般的快感,鳳桓矣掃她一眼,抿脣淡笑:“如此便好,今日朕也收到了前方捷報,恰好可與喻之的這個壞消息,沖淡沖淡。”
“皇上說的……難道是魯將軍那邊傳來了消息?”
鳳桓矣頷首,頗有些欣慰之色:“正是,魯將軍大勝了北祁先鋒,將其盡剿於半路,這會兒祁軍怕是還沒收到消息,眼下還信心滿滿的意圖將我南莫併入他北祁疆土……”
他笑了一聲,顯有幾分諷刺,泰然自若地道:“約摸着魯將軍班師回朝之日,恰好便是以他北祁十萬將士的骨血,將我南莫城門築成鋼牆鐵壁之時。”
這誠然是一個始料未及的驚喜,言喻之驚怔一剎,面露喜色:“皇上聖明。”
公主將茶盞擱回案上,白着臉木然地站起身:“累了,我進去休息了。”
她轉身麻木的走回寢殿,沒看這殿上的任何人一眼,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無措之感,這場仗,若是鳳桓矣贏了,喬彌怎麼辦?若是北祁贏了,那南莫又該如何?
她這樣躲回寢殿來又有什麼用?聽不見就可以當做什麼都不會發生麼?
真是愚蠢。
公主站在寢殿的中央,回頭又看向了前殿的方向,然後遲緩地垂下頭,捋起袖子看了看手臂上那婉轉延伸的紫色紋路,這就如一朵猙獰而又妖異的花朵,以她血脈爲壤,用她的餘生璀璨綻放。
如今已不懼死,話都聽到一半了,有什麼理由不將它給聽個完整?
就這麼沒用而矯情,遇事便要龜縮?
她不該是這樣的一個人。
閉了閉眼再睜開,她擡頭放下了袖子,將妖花掩於黑暗,用最快的速度拾整好了心態,公主理好衣袖,默然吸了一口氣,又往前殿去。
沒想到她會回來,前殿的兩人談話正無顧忌,公主剛走到隔斷後,便聽見言喻之的聲音。
“平陽王議和本身是假,無非是爲了拖延時間等待魯將軍的到來,如今皇上收到捷報,而蕭彧所安排的北祁奸細又已被秘密處理,先機盡被我軍掌握,如何不勝券在握?”
腳步一頓,公主隱在隔斷後,沒再往前。
鳳桓矣道:“事無絕對,沒到最後一步還是不可掉以輕心,成敗如今懸在一線,若是把握不好,恐怕功虧一簣。”
言喻之溫顏一笑:“適才鄙人假意一激,讓公主覺得自己被北祁利用,若關鍵時刻魯將軍大軍未到,便還可借公主拖上一陣,況且蕭彧留奸細潛在我軍中,作用還未發揮,我們屆時還可來一出將計就計,給祁軍一個甕中捉鱉!”
鳳桓矣似乎在笑,他沉吟一聲,緩聲慢道:“望不負,良苦用心。”
言喻之展袖平眉,躬身一揖。
指尖微顫,公主心跳聲漸疾,渾身冰涼。
……
宋冠言再一次告辭蕭彧,離開北祁軍營十里地,天色昏沉,朔風陰冷,夾岸兩道樹動葉聲沙沙,前方有人等他,青色身影,背倚巨石,垂頭,拿着一方白色錦帕,擦着手中三尺青鋒。
匆忙勒馬,陣陣馬蹄嘶鳴聲在亂風中接連響起,十餘騎隨在宋冠言身後緊急停行。
風颳的尤其大,衣袍亂飛,風沙迷眼,文殊驚了一下:“王爺,是喬二公子!”
駿馬躁動不安,不停亂踏,宋冠言勒緊繮繩,看着前方那道人影,笑了一下:“哦?”
文殊輕踢着馬腹稍作安撫,沉着嗓子高聲道:“蕭丞相可是還有什麼要事,需喬二公子特地前來知會?”
前面的人沒有反應,一下一下,緩緩擦拭着劍鋒,眉眼低垂,青衣隨肆虐的風亂起,是這狂風畫卷中,最爲清雅的一筆。
不安的氣氛漸濃,十餘名隨扈悄悄握緊了腰間的佩劍,蓄勢待發。
那巨石的位置剛巧,斜在道路一旁,即便是隨意倚着,也像是攔路。
文殊看了看宋冠言,欲言又止,宋冠言坐在馬上,歪歪腦袋看着前方譏誚道:“喬彌?”
擦劍的動作終於頓下,喬彌微微擡起了眼,目光隔着十餘米外,淡淡地落到了他的臉上。
像是要變天了,黑雲層層積壓下來,在頭頂上攪動翻滾。
宋冠言迎上他的視線,懶洋洋的笑出了幾分譏諷:“本王還當你是打算一輩子都繞着本王走了呢,北祁軍營裡這麼久不見,還以爲是躲哪兒哭去了,沒想到再一見還是如此的意氣風發嘛,果然一個女人而已,大家又即將是兩國盟友,不值當。”
他似乎很是欣慰,看見有人來他面前自踩尊嚴,真是比看什麼好戲都開心得意。
喬彌沒有反應,看着他的眸光,都不曾變化波動一下。
宋冠言道:“她既然最後選擇了回來,那作爲一個男人,也不該強迫她,是不是?你輸了,也就該認,放下那些不開心的過往,你我還是能心平氣和的說上幾句話的。”
喬彌站直身子,嗓音極冷極淡,輕輕逸出三個字:“不需要。”
他漸漸往宋冠言這邊走來,不急不緩,風更猛了,一陣一陣,迎面撲來有微涼的雨絲,他劍身擦得鋥亮,清晰映出人的一雙眼,眼如冰冷映雪的湖面,倒映出宋冠言的影像,他與他之間的距離是直線,氣場壓抑,馬匹又開始躁動。
所有人都感覺出來不對勁,那人已緩緩地走到了眼前,隨扈忍不住想要稍作阻攔,喬彌手腕一轉,許是風聲太大,沒聽見一聲悶響,隨扈看着自己胸前穿透的那個窟窿,從馬背上一頭栽倒下來。
霎時一陣騷動,所有人紛紛長劍出鞘,文殊立時策馬攔在宋冠言身前,疾言厲色:“眼下議和在即,喬二公子這是什麼意思?非要破壞兩國邦交嗎?”
喬彌淡道:“你們當真是誠心來議和的?”
文殊怫然作色:“不然呢?”
喬彌笑意極淺:“那與我何干?不論北祁還是南莫,在下都是一介散人,無有半分官職。”
“你……”文殊臉色一變,是了,他們都忘了最關鍵的一點,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個“不斬”所侷限的人,僅僅是北祁軍營中的兵將,從來都不包括來使在路上,會發生的各種意外……
喬彌,他代表不了北祁,頂多能算的,只是一個私人恩怨。
文殊急忙拔出佩劍:“保護王爺!”
一衆隨扈策馬而上,劍影亂閃,齊齊迎上喬彌,慘呼聲一聲一聲,交雜錯亂,文殊扭頭吼了一句:“王爺快走!”
他一劍砍傷馬股,宋冠言座下駿馬一聲嘶鳴慘啼,前蹄高舉,瞬間疾射出去。
喬彌揚手將劍凌空甩出,不偏不倚狠狠刺入宋冠言肩胛,宋冠言悶哼一聲,從馬背上翻滾下來,濺起一地泥塵,那匹馬已如瘋了一般,絕塵而去。
喬彌扣住攔路人手腕,將他手中長劍奪取過來,轉過他頭顱,便將他咽喉狠狠抹斷,然後縱步而上,站在宋冠言身前,將手中長劍擲去地面,居高臨下的,淡淡將宋冠言看着。
雨滴落下來,豆大的,彷如一場蓄謀已久的暴雨,沖刷掉地面上的血跡,將喬彌一身青衣淋透,將臉上溫熱的血跡,也洗刷乾淨。
出奇的冷,宋冠言莫名打了個哆嗦,喬彌半蹲下來,看着他的眸光一片漠然,他手握住宋冠言身上的劍柄,徑直拔出來,在雨中濺起一道鮮豔的血色弧線。
宋冠言悶哼一聲,喬彌輕道:“我一早就說過,我會殺你的。”
文殊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想要阻止,喬彌回頭看了他一眼,沒做搭理。
宋冠言突然笑了,他道:“你知不知道,我走的時候,阿瑤還跟我好生溫存,說一定要等我回去呢,她離開你的時候,沒有這樣吧?”
喬彌眸光暗了暗,眼眸微沉,他緩緩站起身來,低道:“這些,就不是你該知道的事了。”
宋冠言大笑:“可憐我的阿瑤,要是知道我死在你的手裡,得有多……”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脖頸間出現一線溫熱,他茫然的擡手去摸了摸,雨水混着血,看不太真切,他的眸子逐漸放空,喉嚨口變的嘶啞,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混沌間腦海中浮光掠影般閃過這一生,最後留下的一個念頭是,好在走的時候,還輕輕吻過她的額頭。
劍尖的血溪流般淌下,喬彌在他倒下的那一刻轉過身,低聲輕道:“我不想聽你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