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個兒朱棣的心情,似乎很是愉悅,方纔的雷霆震怒,至少在趙忠看來,似乎是故意爲之。
帝王之術這東西,總是看得見,可是摸不着,有時候呢,也是猜不透。
就比如方纔,當天子拂袖而去的時候,趙忠嚇了一跳,本以爲這天子勃然震怒,誰知一入了宮,進了暖閣,卻是不禁哼起了小曲兒。
當今皇上,從未沉湎過聲色,對這曲兒,從不癡迷,只是偶爾,陪着徐皇后聽幾場戲罷了,甚至有時候耐着性子,許了徐皇后一道看戲,卻也經常中途退場,所以要想從天子口裡無意識的聽到曲調,實在是難如登天。
可是今個兒,這樣稀罕的事發生了。
趙忠幾乎可以確認,皇上很開心,何止是開心,簡直是心情愉悅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朱棣到了暖閣,旋即便坐在龍牀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想着心事。
趙忠呢,只好佝僂着腰,在這兒作陪。
做太監的,即便是得寵的,其實那也是表面的光鮮,就如這趙忠,自從取代了某人,便常年侍候於朱棣左右。早上雞一叫,就得跪在朱棣身邊聽候吩咐,直到天黑點蠟燭才能離開。有時值長勤,四十多天裡每日只能睡個混沌覺,夜晚和妃嬪一起侍候住所地,困了就在御榻下打個盹。皇上若是夜裡咳嗽一聲,那可了不得,幾乎整整一夜,都不能睡了。噓寒問暖,半分不敢怠慢。
宮裡要死死的霸着天子,即便再辛苦也是心甘情願。可是外頭,還有個東廠在,東廠現在是大不如前了,趙忠能做的,也只是守成而已,可終究還是掌印,但凡是事兒。就得有人做主。
所以現在,趙忠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疲憊不堪,卻還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眼下無論是文武百官,又或者是趙忠。都不禁在想。今日對陣之後,接下來會是什麼結局,什麼人能春風得意,什麼人會倒黴。
趙忠正想着心事,朱棣已是開口了:“趙忠啊,劉斌狀告郝家,你來說說看,劉斌說的。有沒有道理?”
天子突然詢問,趙忠哪裡知道天子什麼心意。自然不敢輕易表態,於是道:“奴婢一個奴婢,懂個什麼,什麼周王室,什麼八百諸侯,奴婢是一概不懂,只是聽戲文裡說過一些,不過都是野史軼事,當不得真。”
這時候的太監,大多目不識丁,必竟內書房還沒有設立,因此這趙忠,倒是所言非虛。不過他還是打了個迷糊眼,因爲這個典故,他雖然沒讀書,卻是知道的,太監能做到他這個地步,即便不會書寫,可是這肚子裡的見識,卻比絕大多數的秀才要多的多。
朱棣卻是笑了:“正因爲你不懂,朕才問你,否則,朕何不如去問楊士奇?”
趙忠想了想,只得道:“奴婢以爲,劉斌的話,對也不對。”
朱棣板着臉?:“你繼續說。”
趙忠舔舔嘴,道:“說他不對,是因爲郝家確實是奉旨練兵,如今練出了強兵,讓人大開眼界,朝廷居然還生出猜忌之心,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陛下乃是聖明之主,豈可如此?”趙忠想了想,卻是笑了:“可話又說回來,如此強兵,冠絕天下,一個驍騎營擋不住,三個驍騎營也擋不住,這好東西,不放在手心裡,終究是不放心哪……”
朱棣靠在椅上,卻是慵懶的看了趙忠一眼:“郝風樓也不放心?”
趙忠笑了:“奴婢若是有爹孃,這等事,奴婢自家的爹孃,怕是都不放心。”
這話倒是透着一股子暗示的意味。無非就是,便是父子,都未必能信任,何況是別人,趙忠雖然暗示的是自家的父母,實則卻是暗示朱棣和漢王的關係,漢王可是天子的血脈,還不是想反就反了?人逼急了,什麼事做不出?
朱棣嘆口氣,道:“你們哪,看來都是這個心思,看來,都是想收了這神機衛吧,你是如此,劉斌也是如此,怕是朝中諸卿,多半都是這個心思,可是朕要告訴你們,朕偏不讓你們如願。”
“你們哪,什麼都不懂,瞎嚷嚷什麼。這其一,郝家不是宗室,朕不擔心他們有什麼圖謀不軌之心。這其二,朕收了這神機衛,也沒多少用處,神機衛是怎麼練出來的?你們看不出來,朕卻是看出來了,瞧瞧他們的氣力,瞧瞧他號令如一的樣子,還有他們身上的行囊,朕告訴你們,這兩三千人馬,每年的靡費,只怕要超過紋銀百萬。靡費這麼多銀子,使出吃奶的氣力,養出的,固然是精兵強將,可是同樣的錢糧,朕能養出五個、十個驍騎營,所以……與其如此,即便是將神機衛收了,對朝廷,也是於事無補,留之何用?費時費力費銀子,何苦來哉?”
朱棣撫案,最後慢悠悠的道:“況且,他們是精兵,兵固然是貴精不貴多,可是郝家真要圖謀不軌,單憑這些兵馬,分駐各地都不夠,哪裡還能四處進取。單靠精兵,如何得天下?有這神機營,守成呢,倒是有餘,進取,卻是不足。”
朱棣嘆口氣:“郝家練出這神機衛,其一呢,就是告訴朕,他們絕不會反叛。這其二,便是鎮守交趾,威懾西洋各藩,這對我大明,有益無害。朕可不糊塗,豈會聽信你們的話?”
朱棣的話,有理有據,必竟是靖難出來的,對這兵家的事,瞭若指掌,侃侃而談之下,趙忠只能語塞的說不出話來。
朱棣再短暫的沉默之後,才道:“朕有言在先,誰能力爭上游,朕就要重賞,這金口既然開了,就是覆水難收,你們,莫非是要朕做負義之人?哼,來,召楊士奇覲見,朕要他當着朕的面擬詔,請他來吧。”
趙忠立即明白,自己方纔那番話,似乎並沒有起任何作用,他只得訕訕道:“奴婢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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