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瞧了千百萬次,這個人,你仍會被他所吸引,爲他所沉迷,每看多一遍,心底那份濃郁到化不開的甜美、酸楚、憂鬱、欣喜,便會多加一倍,在那夜夜同眠,日日相伴的日子裡,總恨不得,將整個一生化爲一日,抑或,將某一刻,延遲爲一生。
於是,你明白,你對此人,是愛之甚深,憐之甚切,那麼強烈的情感,經過漫長時間的漚染,逐漸深化成爲一呼一吸間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逐漸落實到穿衣吃飯,衣食住行,逐漸回到每一個細節,每一杯爲他傾倒的茶,每一件替他披上的衣裳,每一個,注視着他而煥發的,微微的笑臉。
更遑論,那柔軟的身子擁在懷中,是何等滿足愜意;那細長如玉的手指,把握在掌中,是何等喜樂無限。
白析皓近乎貪婪地看着眼前這人,怎麼可能看夠,怎麼可能心滿意足。還有那麼多話來不及跟他說;還有那麼多的明日,想要與他一起過。他滿心酸楚,卻溫柔一笑,上前將林凜的斗篷理正,低聲道:“怎的出來了?夜這麼冷,快回去。”
林凜看向他,淡淡地道:“若我不出來,怕被人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轉手了都不知道。”
“凜凜,”白析皓伸臂欲抱他,卻被他側身躲開,白析皓嘆了口氣,道:“當下情形,非你所想……”
他尚未說完,卻見林凜臉色笑容盡褪,沉聲道:“當下情形?當下什麼情形?白析皓,我只聽見,你想臨陣脫逃,拋下我?”
“我怎麼會?”白析皓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那你適才對琴秋所說,是什麼意思?”林凜怒道:“是誰信誓旦旦,是誰言之鑿鑿?現如今,你居然想出爾反爾,我不是警告過你,那等話一出口,你若敢離去,我定不放過你麼?!”
“不是,凜凜,”白析皓上前,不顧他的掙扎,將他奮力擁入懷中,痛切道:“我不願離去啊,只是,只是……”
“只是現下情勢危急,你便想也不想,要捨車保帥?甚好!”林凜抵住他的胸膛,低吼道:“白析皓,有什麼情形非要你如此捨生忘死?非要你做這等罔顧旁人的所謂犧牲?我早說過,我不會讓你死,你他媽就這麼不信我?”
白析皓有心辯解,怎奈此刻卻不是辯解的時機,他心下惶急,深恐再不弄走林凜,便錯失良機,只得左手擁着他,右手悄然舉起,欲點上他的昏睡穴。卻在手落一刻,只聽凌空一陣風響,手指被一柄玉笛格開。就在此時,琴秋開口道:“白神醫且慢,聽林凜說下去無妨。”
林凜一呆,已明白適才白析皓所欲爲。他一把推開白析皓,冷聲道:“白析皓,咱們的事,過後再算,現下你要做的,便是老實告訴我,來的是何人,有多少,情況如何?”
白析皓見他一臉寒霜,瞪着自己的雙目盡是怒意。這人一貫被自己寵着護着,一顰一笑,均能牽扯自己的喜怒哀樂。如今見他一貫淡然溫和的面目乍現怒火,心裡不知怎的,便有些惴惴不安。他嘆了口氣,道:“鄔智雄昨日發現,徐達升一路悄悄留標誌,今日便察覺,有人馬悄悄兒跟上咱們。對方人數不明,但全是高手,武功倒在其次,觀其模樣,倒是個個擅長圍追堵截,進退頗有章法。若我所料不差,他們早已注意到咱們,這一路潛伏,隱藏甚深,只等着同伴到齊,方可伺機下手。我方人數雖多,好手卻少,此地易攻難守,只怕待他們一集合,便危急萬分。凜凜,”他深切地看向林凜,道:“你先隨琴秋去,我領着鄔智雄等斷後,危機一過,立即便尋你們去。你忘了,我輕功獨步江湖,勝負尚且難分,然自保卻絕無問題。”
林凜盯着他,道:“若只是尋常人等,你何須出此下策?你老實說,來的到底是誰?”
白析皓困難地看着他,一雙眸子內隱含堅定和不捨,林凜咬牙喝道:“不就是沈慕銳嗎?你怕他什麼?”
白析皓一驚,失聲道:“凜凜……”
林凜搖頭道:“析皓析皓,你既知徐達升暗地裡留了標識,自然疑心會招來沈慕銳。這人武功蓋世,你當日便不是他的對手,如今他率衆而來,你更加忌憚。試問半夜追蹤,這等事若朝堂爲止,便是厲崑崙親臨,你又何懼之?況且,你心底,始終忌諱他,始終放心不下我,是也不是?”
白析皓與他,好容易有些兩情相悅,如今也漸漸嚐到兩人作一處那等歡喜甜美,只是當初目睹沈慕銳與蕭墨存神仙眷侶的模樣,對他刺激太深,便是明知林凜性情剛毅,絕不拖泥帶水,可也禁不住忐忑不安,不知道兩人真個相遇,以沈慕銳之強勢溫存,以林凜之寬厚仁和,會不會再有可能?因而這些日子以來,所憂慮的,倒有一多半,是怕二人舊情復燃。他的心思隱藏甚深,此刻卻被林凜一語道破,不由尷尬赧顏。林凜看這平素瀟灑倜儻慣了的人,此刻竟然老臉微紅,心裡一軟,嘆了口氣道:“析皓,你真真多慮了。”
白析皓默然不語,林凜走過去,握住他的手,溫言道:“你的心我曉得,你安排的計策,卻招招玉石俱焚,沒有必要。咱們便是真個撞見沈慕銳,也用不着走到這步田地,更何況,今晚來的,未必是凌天盟一派。”
“什,什麼?”
林凜壓低嗓門,道:“你聽我說,你只知道,此間有兩方勢力,會追蹤圍捕咱們,卻忘了,這兩派中任哪一位,均不會對咱們痛下殺手。若我所料不差,星夜前來的,卻是準備來要咱們性命的。”
白析皓目光中閃過一絲陰狠,道:“我白析皓,豈是他們想殺便能殺的!”
“對,我要的,就是你這等氣勢。”林凜微微一笑,道:“呆會人來了,你無需客氣,該怎麼辦怎麼辦,你只要牽絆住這些人多一會,甭讓他們靠近我的車,咱們便有生機。”
“他們是誰?”
“噓,”林凜悄聲止住他,道:“馬上你就能知曉。信我,好麼?”
白析皓如何能拒得了,凝視林凜如此璀璨奪目的美眸,便是立時溺死其間,又有何妨?他忽而溫柔一笑,他明白了這人心中所想,不管他的計策爲何,他所要的,都是與自己共同進退的勇氣。他心中霎那間柔軟起來,伸手默然將林凜拉入自己懷中,低聲道:“我知道了。”
林凜微微一笑,反手拍拍白析皓的後背,鬆開他,轉向琴秋,揚聲道:“勞你將徐二當家帶來,這解救危難的事,現擺着一個行家裡手在此,沒得我們班門弄斧去。”
“是。”琴秋點了點頭,立即施展輕功,飛向另一輛馬車。
“那麼,你也去做點準備吧。”林凜柔柔看着白析皓,道:“小心着些,你若有點閃失,我便是將那幫人千刀萬剮,也補不回來。”
“放心。”白析皓側過去,吻吻他的臉頰,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來的敵人數目不多,卻也不少,個個着夜行衣,臉上帶着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對眼睛,夥計們手持的火把一照,倒真是眼露兇光,猶如惡狼,悄然無聲地從幾個方向呈半圓形慢慢圍上。白析皓冷哼一聲,朝鄔智雄瞧了一眼,鄔智雄會意,照着江湖規矩上前道:“幾位夤夜來訪,卻不知是有何貴幹?”
那領頭的卻一言不發,只簡單朝身後衆人做了一個格殺的手勢。衆黑衣人訓練有素,立即上前,持刀便殺。這幫人個個手法老道,一望便知是個個乃行家裡手。然白家老號此次隨車的衆位夥計,卻多綠林草莽出身,武功縱然不高,卻也不是容易打發之流。見此狀也使出兵刃,迎敵而上。
這裡兵器碰撞錚錚不絕,不一會便殺聲此起彼伏,林凜車內卻一派祥和,車頂上吊着一盞精巧的蓮瓣罩燈照在伏案運筆不綴的人身上,如同爲他籠上一層光暈,徐達升冷眼瞧着,卻也不禁暗歎,此生所見這麼些人,若論相貌風姿,當無人能及得上他。只是這一路下來,瞧着他悽苦難當,倒有一多半,是因這張臉而來,若可以選擇,又有誰家好男兒,願意長成這樣,累人累己呢?徐達升這麼一想,卻也對林凜有所憐憫,那心中一貫牴觸的情緒,不由緩了下來。
過不多時,只聽得車外傳來一聲慘叫,卻是己方侍衛所發。偎依在林凜身邊的小寶兒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徐達升瞧不過眼,開口道:“寶兒,來哥哥這邊,放心,有哥在,沒人能動你一根寒毛。”
小寶兒雖驚懼不定,卻拒不肯親近徐達升,反倒挨近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林凜。徐達升不覺沮喪,再瞧林凜一臉波瀾不興,便道:“林公子不怕麼?”
林凜筆下不停,頭也不擡道:“有何可怕?”
“這可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此番定是接了死命令來的,不將你們盡數殺盡,絕不會罷休,你難道一點都不怕?”徐達升愉快地笑着道:“便是你一點都不怕,難道,你不擔心白神醫在外寡不敵衆?”
“你放心,白析皓旁的本事沒有,打走狗卻是一等一的。”林凜淡淡地道:“況且,你都不怕,我又何憂?”
“我?我有什麼可怕的?”徐達升嘿嘿低笑,道:“他們要殺的是你,與我何干?”
“是麼?”林凜放下筆,托起紙張,稍稍吹了吹上面的墨跡,道:“既是格殺令,怎麼可能漏了你?徐二當家武功剩下不到三成,卻如此有恃無恐,這等膽識,林某佩服之餘,卻不覺有些疑問。”
徐達升笑得有些僵硬,岔開話題道:“啊,你聽,又有人慘叫。嗯,叫聲半道嘎然而止,顯然被補上致命一下,這人死定了。”
林凜不動聲色地看着他,道:“二當家,咱們做個交易吧。”
“我淪爲階下囚,如何有資格與林公子做交易?”徐達升笑呵呵地道。
“哦,原來如此,那是林某孟浪了。”林凜慢慢地卷好手中的紙張,微笑道:“我本還準備着一個計策,要幫二當家自那兩難的境地中解脫出來,卻原來是我弄錯,二當家早已一蹶不振,甘心與我一道等死,那也好。琴秋,”他轉向坐在一旁,對徐達升虎視眈眈的少年,笑道:“勞駕你,將二當家扔出去,順便高喊一聲,凌天盟徐達升在此,看看那幫人,對咱們的興趣大點,還是對二當家興趣大點。”
“是。”琴秋應了一聲,摩拳擦掌的便想過來。
“林凜!”徐達升恨恨地盯着林凜,道:“誰他孃的再以爲你是柔弱病美人,誰就瞎了狗眼!”
“多謝美譽,琴秋,扔吧。”林凜微微頷首,朝琴秋使了下眼色。
琴秋站起,一步跨過,一把揪住徐達升的後領。徐達升苦於被白析皓點穴封住內力,那三成武功,也將使不出,他一生跋扈,何時受過這等憋屈,當下氣紅了臉,大吼一聲:“慢!”
琴秋停了手,林凜笑道:“二當家,怎麼又轉了主意?”
“他孃的,算你狠!”徐達升啐道:“先說說,那兩難困境是怎麼回事,你有何計謀?”
“俱在此處,”林凜晃動了手上的紙卷,微笑道:“若外頭夥計們再有一人受傷,我立即親手毀了它,而且可以保證,寧願死在外頭殺手手底,也不便宜你們凌天盟!”
徐達升咬牙,一拍大腿道:“奶奶個熊,你要再戲耍老子,老子定飛鴿傳書,將你未死之事,報上總壇朝廷,到時候,你們四個冤家,倒也可湊成一桌,鬥牌取樂了。”
林凜眼睛一亮,點頭道:“徐達升,你果然沒泄露我未死的秘密。”
“老子又不是吃飽了撐的,”徐達升罵道:“好容易將首領哄的像回人樣,要知道你還沒死,不是要他的命嗎?”他憤憤然從懷裡掏出一個引信,拿火石點燃了,湊到窗外,放出五顏六色的煙火,回頭道:“放心,我的人一路跟着,趕過來也就一會功夫!”
林凜略撩開窗簾,見到外面刀光劍影,廝殺不斷,黑衣人固然個個武功高強,兇悍異常,然鄔智雄領着一幫侍衛,卻也視死如歸,毫不畏懼。一時半會之間,還分不出勝負。敵方尚有三人站在一旁掠陣觀戰,人影晃動中白析皓一身白衣,風姿臨仙,份外惹眼。只聽得一聲長嘯,那站立的三名黑衣人中,有兩名疾聲撲向白析皓。這下,便是林凜這等不懂武功的看了,也知道這兩人,必是敵方的佼佼者,特地挑了對付白析皓的,人影晃動之間,一時半會的,白析皓卻也討不到好去。他眼角一掃,卻見到那站立一旁的黑衣人首領,蒙面之下一雙眼睛歹毒萬分,看得他心中一突。
“怎麼了?”琴秋道。
林凜沉吟片刻,道:“我覺着,這幫人蒙面遮掩身份,許是因爲,我們認得。”
他話音未落,卻見那黑衣人首領,忽然縱身一躍,直直撲向自己這輛馬車來,林凜大驚失色,向後一倒,一柄明晃晃的長劍,已然刺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