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其昌回到大將軍府神情仍有些恍惚,他的嫡長子,即便沒有在他身邊長大仍是走上了和他相同的路,這本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畢竟大將軍府後繼有人了。可他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因爲他的嫡長子在漠北,率領着死士營與匈奴作殊死搏鬥,隨時都可能馬革裹屍永遠沉睡在異域他鄉。
不,這絕對不行,他要進宮面見聖上。徐其昌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他站在錦繡院外頭,他怔了一下便擡腳走了進去。
寧氏正在理事,擡頭看到徐其昌進來,臉上的笑容滯了一下,忽然覺得不妥,立刻又綻開笑顏,“將軍怎麼來了?”態度隨意又親近。
徐其昌的眼底卻是晦澀難明,心裡十分堵得慌,錦娘還是沒有原諒他。不過沒關係,他可以等,等錦娘真正原諒他的那一天。
“錦娘,我找到兒子了。”徐其昌揮手打發屋裡的丫鬟退下,這纔對寧氏說,然後眼睛不眨地看着她的反應。
“什麼?他在哪?沒弄錯?”寧氏猛地站起來揪緊了手中的帕子,一臉期待,期待中又帶着三分忐忑三分害怕,害怕再一次弄錯空歡喜一場。
徐其昌忽然就釋然了,他目光柔和地望着寧氏,“這回錯不了,是顧九親口說的,我還見到了舒大,就在剛剛。”
“真的?那你見到兒子了嗎?他長什麼樣子?有多高?是胖些還是瘦些?”寧氏抓着徐其昌的胳膊一疊聲地問,兩行淚自她眼中流出,她也顧不上去擦。
徐其昌就覺得他的心被一隻小手狠狠地拽了一下,很疼很疼。他伸出手去抹寧氏臉上的淚,“我沒有見到兒子,舒大是一個人進京的,咱兒子沒來京城。”
他思忖着該怎樣和寧氏說兒子的消息,就看到寧氏的眼睛都亮了,“舒大啊?那肯定就沒錯了,沒來京城?那咱兒子在哪裡?可是他出了什麼事情?”她臉上全是擔憂。
徐其昌忙道:“沒有,沒有,他只是離咱們有些遠。”他心中飛快地措詞,“他呀,現在叫寧非,在——在——他在漠北!”徐其昌一咬牙說了出來,他別開視線,不敢去看寧氏的眼睛。
“他在漠北軍中,之前是苗易身邊的親兵,現在升到了副將,聽說作戰特別勇猛。”徐其昌飛快說道。十多年前他曾經鎮守過漠北,現在他的兒子居然也到了漠北,難道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
“寧非,他叫寧非啊!這個名字好,真好!”相較於徐其昌的心塞,寧氏心裡可高興了,姓寧啊,不枉她辛苦生他一回。“都是副將了?我兒有出息,有出息啊!”
寧氏驚喜交加,隨後才猛地想起,“不是說漠北戰事緊張的嗎?我兒豈不危險?不行,我兒決不能出事!將軍,你不是兼着兵部的差嗎?快想法子把兒子調京來。”
徐其昌很爲難,兒子若是個無名小卒還好操作,可現在他已經在聖上那裡掛了號,滿朝文武大臣都知道寧非這個名字,自己就是有心也無力了。
他正想着怎麼和寧氏解釋,就聽到寧氏恍然大悟的聲音,“我就說阿九這段時間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折騰完了這樣換那樣,又是銀子又是糧草的,原來是爲了咱兒子呀!真是個仁義的好孩子!”她==咱們自己不信沒口子地誇讚,然後又不滿地看向徐其昌,“人家阿九是個好孩子,你別見了人家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是你自己認錯的,怎麼能全怪到阿九身上,他從一開始就跟咱們他不是,是咱們不信罷了,將軍,你可不能再對阿九使臉色啊!”
徐其昌好心塞啊,明明是顧九那小子對他使臉色的呀!之前不知道可以無動於衷,現在知道寧非是自己的兒子了,那就得另當別論了。誠如顧九所言,他這個當爹的總得爲兒子做些什麼吧?
徐其昌也沒有耽擱,直接就入宮求見聖上。
“你說你也贊成顧九的提議?”昭明帝有些詫異地看向徐其昌。
徐其昌鄭重其事地跪了下來,“聖上,這其實是臣的一點私心。”他一臉羞愧地說道。
昭明帝揚了揚眉,“哦?此話怎講?”
“臣剛剛纔知道寧非是臣的兒子,臣流落在外十八年的那個嫡長子。”徐其昌的聲音特別沉痛,“臣知道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把他調回京城,臣就這麼一個嫡長子,還沒有相見,臣不希望他在漠北戰場上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可是理智又告訴臣,臣不能這麼自私,寧非不僅是臣的嫡長子,他還是大燕子民,是聖上的臣子,他不能在漠北生死存亡的關頭做逃兵。臣又想親自帶兵去漠北看顧與他,可臣知道京城和聖上更需要臣。顧侯爺還與臣說,寧非之所以投軍就是立志要當將軍,不被人欺負。”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哽了一下,心裡酸意翻騰。
“臣生了他,卻任由他流落在外受盡欺凌白眼,思起臣心如刀絞。顧侯爺說寧非堪爲大將,臣雖無從判斷,卻也想託他一把助他實現心中夙願。求聖上成全臣爲人之父的一片私心吧。”徐其昌的頭重重觸在地上。
“寧非才是你的兒子?顧九告訴你的?你確定他沒有騙你?”昭明帝面容平靜,絲毫瞧不出他是喜是怒。
徐其昌忙道:“臣確定寧非就是臣的兒子!臣見到了他身邊的老僕,顧侯爺他,他從來都沒有騙臣,當初臣與臣的夫人一見到那塊朱雀玉佩就先入爲主認定顧侯爺是臣的兒子,顧侯爺從沒有承認過,他一早就告訴臣朱雀玉佩的主人另有其人,是臣,是臣以爲他在與臣賭氣說的氣話,從未當真。”他的心情可酸澀了,顧九那臭小子不就抓住他這種心理擺了他一道嗎?
“聖上,臣從未求過您什麼,念在臣爲您出生入死的份上,您就幫幫臣吧!幫幫臣那無辜的兒子一把吧。”徐其昌的頭又磕在了地上。
徐其昌的懇求喚起了昭明帝的記憶,他望着這個從他還是個普通皇子就堅定站在自己身邊的臣子,刀光劍影十多年都走過來了,其中的艱辛不是常人能想象的,多少回險象環生,都是眼前這個臣子堅定不移地擋在自己身前。
徐其昌爲他做的,昭明帝不是不動容的,他雖然收了他的軍權,卻把西山大營給了他,把京城和他最後的倚靠交到了他的手上,他雖不會再放他離京,卻是真的想要與他做一世的君臣的。
徐其昌爲他出生入死從未有過任何怨言,也是真的從未求過他什麼。而且徐其昌的嫡長子之所以流落在外,多多少少與他也有些關係。想到這裡昭明帝的心就軟了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你先退下吧,容朕好生想想。”
“臣謝主隆恩。”徐其昌感激謝恩。
出了御書房,徐其昌回頭看巍峨的宮殿,層層屋宇,飛檐流瓦,眼底的光芒明明滅滅,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阿九跪在地上,昭明帝手握硃筆垂目批閱奏摺,壓根就沒看他一眼。
半個時辰過去了,阿九依舊跪得筆直。昭明帝眸子閃過什麼,這才放下硃筆,淡聲道:“顧九,你可知罪?”
阿九聲音清越,“臣不知,還望聖上明示!”奶奶個腿的,把他召來就讓他跪在地上了,誰知道他抽哪門子瘋?之前不是挺欣賞他的嗎?難怪人說伴君如伴虎!
阿九心中吐槽,其實所爲何事阿九心中是有數的,不過是裝糊塗罷了。哼,他跪了這麼長時間總不能白跪吧?他不好過,別人也別想舒心。
昭明帝心中一塞,他看着阿九特坦誠特無辜的眼睛,心裡就更塞了。
“顧九,你在朝會上舉薦寧非,朕以爲你是出於公心,朕才知道原來你與他是認識的。”昭明帝居高臨下望着阿九,帶着上位者的威壓,等着阿九的解釋。
阿九不卑不亢,視線盯着桌角,“聖上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
“假話便是:舉賢不避親!臣看到的是寧非的能力,根本就沒考慮過他是臣相識之人。至於真話——”阿九嘴角扯了一下,“寧非是臣的朋友,臣知道且相信他的才能,臣不舉薦他難道去舉薦別人嗎?那臣纔是傻缺呢!”
作爲帝王,昭明帝聽慣了大臣的阿諛奉承和大道理,咋一聽阿九這般接地氣的話,他驚愕地說不出話來。待回過神來不由哈哈大笑,“顧愛卿怎麼會是傻缺呢?”他望過來的目光意味深長。
“回聖上,臣是廟裡長大的,不懂什麼人情世故,臣只知道寧非是臣的朋友,在不違反家國大義的前提下,臣自然要幫着朋友了。”阿九認真地道。
昭明帝倒是沒有怪罪阿九,相反他還覺得阿九有一顆赤子之心,比那些慣會打太極說一套做一套的臣子可信多了,“起來回話吧。”昭明帝的聲音和緩了一些。
“謝聖上恩典!”阿九謝恩後站了起來,面上不帶一絲疲態。
昭明帝心中暗暗點頭,問:“寧非是徐大將軍的嫡長子?你既然知道以前爲何不說?”
阿九回道:“臣本來是想說的,可臣還沒來及說就遭遇來了刺殺,七八個黑衣殺手,招招都欲置臣於死地。那時臣纔剛剛進京,也沒得罪什麼人呀!臣想了又想都沒能想明白。”
話鋒一轉,阿九繼續說道:“臣家中有個酷愛聽書的丫頭,尤愛聽深宅大院豪門是非,她說原因八成是出在徐大將軍那裡。臣一聽哪還敢把寧非說出來,臣在天子腳下都被刺殺,寧非遠在漠北,又是在軍中,說不定一支冷箭就要了他的命。是以,臣不是不說,而是不敢說。寧非是臣的朋友,臣自然不想他因此喪命。”
昭明帝點了點頭,倒也沒懷疑他的話,“剛剛徐其昌跟朕求情,希望朕能給寧非一個機會。”
阿九不以爲然地道:“寧非是他兒子,做老子的替兒子操心張羅不是應該的嗎?徐大將軍要是無動於衷,臣倒覺得寧非這個爹不認也罷。反正他沒爹都長這麼大了,何苦頭頂上多個拿着孝道大義壓着他的人呢?聖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合着他要是不幫着寧非求情你們就不準備認他這個爹了?”昭明帝嘴角猛抽,心裡對他的大將軍可同情了。他瞧見阿九一臉“正有此意”地點頭,不由笑罵:“父子人倫豈是你說不認就不認的,不許胡鬧!”心裡也徹底地放下了心。
阿九見昭明帝的表情,便知道他謀劃的那事差不多就成了。寧非呀,我就幫你到這裡,剩下的就看你的了,你可要爭氣啊!本侯爺還等着你來京城還債呢,你爹打了那麼多年的仗,手裡的好東西可多了,你趕緊回京認祖歸宗幫本侯爺扒拉幾件出來。
阿九前腳出了御書房,福喜後腳就持着聖旨出來了,聖旨上封寧非爲鎮北將軍,暫代苗易將軍鎮守漠北。聖旨是下到大將軍府的,宣讀完畢就交予專人快馬送去漠北。
羣臣訝然,他們沒想到聖上真的會把漠北的安危交到一個無名小卒手上,有大臣知道聖旨下前聖上召見過顧九,不由心中暗驚顧九此人已經被聖上如此寵信了?以後可不能得罪了他。
還有,聖旨爲何是下到大將軍府上?聖上最近行事他們怎麼就越發看不明白了呢?
隨後,寧非才是徐大將軍親子的消息被放了出來,羣臣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呢?怪不得徐其昌那天單獨面見聖上,原來是因爲這事呀!
於是,參徐其昌和阿九假公濟私置漠北安危與不顧的摺子堆滿了昭明帝的案頭,他翻看過後全都留中不發。
大將軍府裡,寧氏又開始每天虔誠給佛祖上香,求佛祖保佑她的兒子平安歸來。
芙蓉院的劉氏則大驚失色,心中的憂懼比當初知道顧九是大將軍服府的大公子還甚,畢竟顧九再驚才絕豔走的也是文官的路子,大將軍府的勢力多在軍中,她的兒子早被大將軍帶在身邊教導,未必沒有一爭之力。
現在這個寧非可就不一樣了,他是武職,現在又封了鎮北將軍。雖然她的寬兒很出色,但她不得不承認比寧非還是要差上一些,大將軍要是把軍中的資源都留給他,那還有她兒子什麼事?
所以劉氏也在求神拜佛,每天一柱清香,一早就跪在佛前虔誠祈禱,祈禱讓寧非死在戰場上不能回來跟她兒子爭家業。
聖旨到漠北之前寧非就接到了阿九的密信,拿着信他怔怔地不敢相信,自己是徐大將軍的兒子?嫡長子?這怎麼可能?他不就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嗎?徐大將軍啊,對他來說簡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他做夢都不敢想的。現在阿九跟他說他是徐大將軍的嫡長子,這要他如何敢信?
寧非狠狠地咬了自己的手腕一下,疼痛讓他回過神來,不是做夢,這是真的!可是他還是有些恍惚,太難以置信了。
其實寧非的心裡有個聲音告訴他這就是真的,他想起小時候奶孃總是抱着他說咱們少爺將來長大了是要做將軍的,想起他跟街上的小子打架,奶孃幫他上完藥轉頭對着舒伯掉眼淚說:少爺跟着咱們太委屈了,少爺本該多麼尊貴啊!還有他有一次聽到書肆的東家夫人跟東家嘀咕,說他奶孃的儀態規矩比縣令夫人還好。
寧非只覺得被個大大的餡餅砸中了,整個人懵懵的。
“小非,上頭說什麼了?可是出了什麼事情?”張石等人見寧非魂不守舍的樣子,詢問。
寧非咧開嘴笑,“好事,天大的好事,我要升官了!聖旨還沒到,先別聲張!還有我有爹孃了。”說罷,把信往懷裡一揣,跑去找苗將軍了,這麼大的事他忍不住要和他最尊敬的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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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紫銀藍的1顆鑽石,520打賞,謝謝親愛的。
兒子今天太粘人,和和又開啓一指彈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