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濁流洗目

河灘不似林間小路平坦,亂石嶙峋、雜草叢生。短短几十步距離,奈何他是一個目盲之人,卻走得艱難無比,一連摔了幾跤,膝蓋磕在石頭上碰得鮮血直流。

好容易來到水邊,他似是極爲興奮,卻先跪下來,雙手合十,虔誠禱告:“感謝上天諸神庇護!懇請上天諸神保佑,讓小人的眼睛哪怕只能看見一點也好,小人命如螻蟻,只想今後能自立生活、贍養母親。”

說完,顫抖着將雙手浸入河水,小心地抹在眼睛上。

玄乙看得明白,心生同情,暗暗一嘆。這魔界地面上流淌的河水,連潔淨都算不上,又怎麼可能治好他的眼睛。

俊卿也面露不忍,本來他是想要化爲凡人之身,出聲勸這青年快些離開的;此時卻也不知說什麼好,只是沉默。

鳳族法術蘊含守護治癒之力,以鳳族帝君之能,要治好這個凡人的眼睛不費吹灰之力;然而雖是憐憫,身爲神祗,卻不能輕易出手干涉凡人的氣運。

青年靜靜等待了一會,滿懷期待地睜開了眼睛。

若他的眼睛被治好了,見到一旁的玄乙和俊卿不免會嚇一跳,必是會說話的;但他並沒有什麼反應。

他自然還是什麼也看不見的。

青年似不能相信,急急雙手舀了河水,胡亂拍在眼睛上。幾番下來,他索性將臉全部浸在水中,閉氣忍耐了一會,然而擡起頭,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他終於確認自己是被騙了,癱坐在河邊,嚎啕大哭。

渾濁河水在夜色中奔流,水聲喧譁,掩蓋不住他絕望悲愴的哭聲。

玄乙扭頭,見屏障另一邊,玉芳菲也癱坐在地上,癡癡看向他,鬢髮散亂,淚流滿面,精緻的緋色指甲深深摳進身下泥土中。

青年哭了一會,慢慢平靜下來,默默起身,艱難摸索着回到原路。待他穿過那道金光屏障,玉芳菲便也胡亂用衣袖擦乾眼淚,重新化爲小貓形狀,輕輕爬上他肩膀。

青年摸着小貓,帶着哭腔道:“啊,小貓兒,你回來啦。你看見我的笑話啦,可嘆我不但目盲,而且愚笨,異想天開,竟然以爲憑我一個瞎子就能找到仙界的河水……哎,你知道嗎,我一路來到這裡,跌跌撞撞並不容易;還有我娘,她爲了我能來這裡治眼睛,備了好多幹糧,還借了別人的銀錢……如今我卻還是瞎着,叫我怎麼回去見她……”

小貓只一聲聲叫着,彷彿比他還要傷心,一下一下地舔着他的眼睛,似是極力在安慰。

青年悲苦地念叨着,漸行漸遠,消失在小路盡頭。

玄乙這才低聲開口責備俊卿:“方纔你急着出手,雖是救下了這個凡人,但未免有些草率;這獰貓詭計多端,難保那不是她的圈套。”

俊卿搖頭,嘆道:“不管是神是魔,真心愛一個人的眼神,作不了假。我見了她看那凡人的眼神,這纔出手。”

玄乙聽得他語帶傷感,轉頭看去,只見他微微垂頭,優美的側臉隱在夜色中,眼角流露一絲深遠的惆悵,不由怔了片刻。

尚在沉默,獰貓卻已急急奔了回來,來到他們面前,化出法身,仍是跪倒在地,向俊卿拜了三拜。

玄乙想起之前未了的事情,正猶豫要不要就此將她除去,卻見她擡起左手放在嘴邊,露出利齒,一口將掌心咬穿,任鮮血汩汩流出,膝行至俊卿腳下:“大人,您方纔出手相救的大恩,芳菲永世不忘。只是我被困在這牢籠之中,無以爲報,只能給您獻上我的賤命。”

她舉起流血的左手,發誓:“我玉芳菲在此發誓,願認您爲主人,從今往後,不論水火,任憑驅使!”

玄乙愕然:這獰貓竟是要發下血誓,認俊卿爲主!

*****

瞧着狼狽的玉芳菲,玄乙眼前卻忽然出現了另一個女子的模樣,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左袖——那裡面什麼也沒有。

魂魄脫離混沌境時,只有親手鑄造的潛淵劍跟隨着她,立春爲她做的那隻香囊被落下了。

想到立春,玄乙心中忽然柔軟了些,才覺出對那小兔精甚爲掛念。

從前那個女孩子也是這樣,舉起滴血的左手跪在自己面前,目光虔誠。亂蓬蓬的頭髮,黃巴巴的小臉,怯生生地發誓:“俺立春在這發誓,願認玄乙爲主人,從今往後,只聽主人的話!”

……

兩萬多年前的一個寒夜,玄乙的魂魄在立春家的地窖裡悄然醒來,滿身染滿醃蘿蔔乾的鹹味。

那時玄乙渾渾噩噩,尚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的法身在哪;只記得之前自己的靈魄與逝去的家人、族人一道,被封在七徹鎮魂鞭之中。

父母、兄長和族人,用他們已逝的魂魄盡力爲她支撐出生長的空間,她的靈魄便是在那鎮魂水綿之中,與水綿的重重威力抗爭着,艱辛喘息着,慢慢長大,每時每刻都是怒火灼心、恨意滔天。

水綿之中,窒息又絕望;斗轉星移,不知歲月幾何。只能苦苦地煎熬着,一點點竭力變強,等待重見天日的那一刻。

終於某一天,一聲弦響,靈魄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召喚,硬是從那鎮魂水綿的薄弱之處被喚出,瞬息之間來到自己的法身面前!

她的法身卻是一身白衣、眉間一點硃砂,是凡間修仙之人的裝束,正在一間昏暗空蕩的屋內踱步,看得出來法力不高。

這也難怪,法力精髓本就蘊含在靈魄之中;沒了靈魄,只留下生魂在法身之中,無依無傍,僅靠母親臨終前設下無影墟的保護,法身能在這險惡世上平安無恙地存活生長到現在,已值得萬分慶幸。

法身中的那縷生魂與來到面前的靈魄甫一對視,尚在疑惑:“你是……誰?竟如此熟悉?”但她即刻感覺到了與靈魄的契合,似醍醐灌頂:“你是、是……我?!”

靈魄點頭:“不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合整之後,我們便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那法身眼睛清澈,臉上卻帶些呆氣,因她沒有從前的記憶,因此尚不能理解靈魄所帶的強烈情緒,猶自說道:“能否等等,我現下在等人,他還沒來……”

靈魄剛剛脫出鎮魂鞭,不可無依無着過久,不耐多說,便急急對着生魂一勾手——生魂逸出,與靈魄交融——

然而也許是生魂與靈魄自母胎之時就被生硬分離,之後生魂隨着法身一同成長、靈魄則在鎮魂水綿中隨之成長,經歷不同,各有棱角;兩股神魂經過磨合撞擊、劇烈震盪,仍是裂縫太多難以彌合,無法穩定合一,竟久久不能迴歸法身之上。

無所依附的魂魄被來自天際的宏大安息之音感召着,眼看即將要背離法身、消散於天際,但這兩股神魂分別都有心願未了、帶着深深的執念,絕不肯輕易隕滅,一起在心中吶喊:不,我還有心願未了,我不肯就此消散!

方纔無法融合的靈魄與生魂,此時卻達成了默契,眨眼間合二爲一。至此,巽朔龍女玄乙的魂魄終於完整。

可是晚了,面前已是天際亙古以來的安寧之地,無數神魂皈依消散之所,無聲、無形、無影。

魂魄奮力掙扎之間,將安寧之地的氣息攪亂;眼看就要墜入全然虛無之中,冥冥之中卻敏銳感到有一線生的氣息透過來。

原來是無形的牆上有一道縫隙!那縫隙一閃即逝,玄乙的魂魄卻拼盡全力抓住了這一線生機,躋身縫隙之中!

這縫隙中的氣息渾濁枯竭,但比起安寧之地那種令魂魄顫慄的虛無,玄乙只能奮力穿越,以求生機。

縫隙不知通往何處,眼看甬道盡頭在不斷縮小,玄乙頂着狂烈的朔風,一頭躍進這個世界!

身後的縫隙閉攏,她似一片枯葉,翻滾着跌下厚重鉛色層雲,尚未來得及看清身處何處,就法力耗盡、精疲力竭,魂魄便陷入了沉睡。

然而畢竟玄乙乃是頑強的上古巽朔龍族,沉睡之中,靈魄恢復了法力,一點一點收容了生魂,並將兩者融合的裂縫一一修補完好、合整爲一。

現在,她的魂魄終於完全醒來了。

來不及細想其他,她睜眼瞪着破敗暗沉的地窖屋頂,雙拳緊攥、雙眼血紅,滿心滿腦只有一個聲音在不住地嘶吼——殺了昊空!殺了昊空!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一定要殺了昊空、報此深仇大恨!

……

也許是因爲巽朔神魂的覺醒,整個絕境颳起罕見的漫天風雪,立春出不了門,不得已到地窖裡來拿那些貯藏着防備饑荒的蘿蔔乾。

玄乙至今仍記得,立春穿着件破棉襖,點了一盞短短蠟燭頭,推開地窖門,看見在裝滿蘿蔔乾的小缸邊打坐的自己時,那臉上的表情。

那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在驚嚇過去之後,兇狠地衝她大叫道:“別動俺的蘿蔔乾!”

女孩抄起門後一把鐵鍬,護在蘿蔔乾前面,齜牙咧嘴,虛張聲勢。

玄乙剛剛穩住神魂,將過去之事在腦海中理完一遍,勉強按捺住心中恨意;且尚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甚爲煩亂,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教訓我?”

女孩被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勢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握鐵鍬的雙手抖得像篩糠,卻仍彪悍地張牙舞爪:“你纔是何人?爲何在俺的地窖裡?你快把偷吃俺的蘿蔔乾吐出來!”

蘿蔔乾?!

且不說她只是神魂幻身,不用進食;就算要吃東西,堂堂龍神難道會偷吃這兔精的寒酸蘿蔔乾麼?!

玄乙聞聞自己身上的蘿蔔乾味,不想多說,起身要走,女孩下意識地將鐵鍬攔過來,被她隨手一擋,厚厚的鐵鍬碎成了好幾片,咣噹掉在地上。

女孩又是嚇了一跳,死命咬牙,終於崩潰大哭起來:“你……偷吃俺蘿蔔乾,還把俺的鐵鍬弄壞了!你看看,碎成這樣,拼都拼不好,俺拿什麼鋤地,明年還怎麼種蘿蔔?嗚嗚,俺要餓死了!”

玄乙心煩的很,懶得理她,走出了地窖推開柴門一看,才驚覺這個地方出乎自己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