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大雨滌心

紫藤花香氣沁人心脾,玄乙與俊卿喝着白水,聽玉芳菲將這一段故事幽幽道來。

“一萬多年前,我還在天宮中優哉遊哉,是天帝豢養的一隻御貓,和園圃中餵養的白犬、白兔一樣,成日渾渾噩噩卻沒有煩憂,安逸做着天帝的寵物;因爲天帝喜愛,天宮衆人競相來巴結討好,日子無拘無束。”

“也許是命中註定,有一日午間我在庭院門下休憩打盹,偶爾卻聽見旁邊兩個小仙娥的閒話。原來其中一個飛昇不久,剛從下界來到天宮;她言語間說到凡界,說那紅塵萬丈,雖遠不及神界高潔,卻是意趣叢生、百般滋味。她提到自己從前有一個同伴,本來兩人一道修煉,可是那同伴卻中途意外過世,最終只剩她一人飛昇。”

“修仙之路艱難坎坷,這本也沒什麼稀奇,可那小仙娥卻嘆息,若是那同伴還在,她寧願不要飛昇上天,只與他一道待在凡界,過完一世庸庸碌碌。”

“我聽了卻是不以爲然,誰不道天宮好處,誰不想成仙永生,豈有飛昇之人還留戀凡塵的?不過我從未去過凡界,因此便起了好奇,趁人不備,自己溜下天界,來到凡界。”

“我身爲寵物不曉得化形之術,也從未化過人形;因此只斂了仙氣,化爲一隻普通的花貓兒,來到一個熱鬧城市,走走看看瞧新鮮。在我看來,凡界太擁擠、太吵鬧,街道上盡是灰塵,凡人們熙熙攘攘,都是一臉疲累麻木,不知爲何而勞碌奔波,與那小仙娥說的半分也不像。”

“離了人多處,我便跑到河邊,看碼頭漁人將打撈的魚卸下船來。我身爲天帝御貓,養尊處優,並非是要覬覦那些漁人的辛苦營生,原本只是好奇罷了。誰知一個漁人瞅見了我在一旁蹲着,竟誤會我要偷他們的魚,惡狠狠一把將我抓住,擲到水裡。”

“我猝不及防,並不會水,卻因是私自下凡,不能在這些凡人面前顯出真身,只好奮力掙扎;船上的人卻看着我的狼狽樣子發笑。眼看要沉下水去,卻有一個人跳下水來,游過來將我抱住,帶回岸邊。”

“到了岸上,他將方纔脫下的衣衫穿好,我纔看見,方纔因爲慌張害怕,我將他背上抓出了好幾道血痕。他卻沒有責怪,拍着我笑道,小貓兒,你是嚇壞了吧,別怕。這個人身上有股淡淡的皁角香味,眉眼也是水洗一般的乾淨。”

“待他整好衣衫,背好行囊,我看得出他是個書生。此時卻下起雨來,那書生撐開一把油紙傘,我便也躲進傘下。河邊地上泥濘,我本是嬌氣,不想弄髒了身上皮毛,便厚着臉皮爬到他肩上。他是個好脾氣,就任由我趴着,朝城中走去,還轉臉對我一笑。”

說到此處,玉芳菲放了手中茶盞,僅剩的一隻眼睛灼灼閃亮:“在天庭我見過多少俊美風流人物,都不及他這一笑好看。那場大雨嘩啦嘩啦,盪滌了塵垢、衝淨了人間,樹葉、小花,屋瓦、路石,一下子全都閃起光——我剎那間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那個小仙娥爲何如此留戀凡間。”

“那書生去投了間客棧住下,原來他是要到那個城裡參加國君舉辦的考試。可是他白日裡跳水救我,又吹了風雨,到了晚間竟發熱又打起冷戰來,就這樣病了。我乾着急,卻沒什麼好辦法,只能趴在他身邊,盡力給他取暖。”

“後來他強撐着參加了考試,卻還是因爲生病影響了發揮,名落孫山。我真的萬分懊悔,若不是他遇見我,橫生變故,他肯定是可以取得個好名次的。他雖然沮喪,可還是對我很溫柔,給我喂很多小魚乾,絲毫沒有責怪我的意思。”

“這天他要啓程回家鄉了;算算時間,我也必須要返回天宮。我便一路跟到碼頭去送他,他本要帶着我一同回家,我卻跳下他肩膀跑開了。我躲在橋洞下,遠遠看他在人羣中低着頭四處尋找呼喚着我,心裡又甜又苦。”

“天又下起雨了,可是他的傘卻忘在了客棧裡。船還沒有來,他只好來到樹下避雨,衣衫都淋溼了。我真的着急,生怕他又着了風寒,心想着有誰給他送把傘就好了。”

“誰知這麼一想,我只覺得心頭一股熱流上涌,彷彿福至心靈,自己尚未察覺,忽然間就化出了一個女子之身。我對着水面簡單照照,發現眼睛還是異色,就趕緊變化了顏色,將那柄落在客棧中的傘喚了過來,急急跑過去將傘遞給他。”

“他卻嚇了一跳,不敢看我,文縐縐地說與我素昧平生,不能要我的傘。我見他低着頭,耳朵都紅了,這纔想起自己化了人形,他哪裡還能認得。我不好明說,便將傘朝他手中一塞,就趕忙跑開了。”

玉芳菲臉上不自覺掛上微笑,憶起昔時美好:“和風細雨,我聽到他在後面喊,姑娘,你自己還沒有傘呢。我沒有回頭,只是滿心歡喜,想着這下他不會淋雨了。我跑得飛快,濺了半身泥點子,卻再不討厭被弄髒了——從那個時候,我就喜歡上了下雨天。”

“回到天宮時,那兩個小仙娥剛剛纔閒聊完畢,我就像是做了個夢一般。本來以爲將這段夢境揣在心裡珍藏,餘生裡拿來回味着度過也就罷了。誰知沒過多久,有一天我在花園裡撲着蝴蝶,卻聽見背後有人喚道,小貓兒。”

“我回頭一看,那就是他啊,站在紫藤花架下對我笑呢。原來他後來考中狀元,做了大官,爲民造福,因這些福祉功德,飛昇到了天庭,被封爲應文星使。他也還記得從前的事情,認出了我來。”

“我自然是無限歡喜,不自覺地又變出了人形,和他一搭兒沒一搭地,胡亂說着話;忽又想到自己剛纔追着蝴蝶的蠢笨模樣被他瞧見了,腳踢着地上的土,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地下。”

“再後來……有一天他來崇玉宮覲見,偷空告訴我,說傍晚在紫藤架下等我,有要緊的話對我說。我便早早在那等着,可是一直等到入夜、等得我在花架下睡着了,他也沒有來。”

玄乙本對這些風月□□無感,但見玉芳菲目露悲切,卻不由地爲兩人的情感所牽動,問:“爲何?”

俊卿深深看向玄乙,替玉芳菲解釋:“一個男子與心愛之人有約相待,就算刀山火海也會趕去的;他若沒及時趕到,定是身不由己,被掙脫不開的事情攔住了。”

玉芳菲點頭,下意識地輕撫着眼罩:“主人說得不錯。第二天我才聽說,他之所以沒來,是因爲帝女風息臨時派下緊急的差事,而他卻沒有辦好,被責罰了。本來聽說不是大事,可不知爲什麼,我一直沒能見到他。我心急如焚,帝女那裡卻傳來消息說,要罰他下凡界歷劫,滿一百世才能回到天上。”

俊卿皺眉:“百世歷劫?究竟他犯了什麼重大過錯,要受如此嚴厲的懲罰?”

玉芳菲憤然起身,恨恨扯着手中絲帕:“他哪有犯下什麼過錯!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爲他的長相與從前的昊空大神有三分相似,帝女風息因此看中了他,他卻婉然拒絕,因此風息懷恨在心,仗着身爲帝女的權勢,故意派給他不可能辦好的差事、趁機尋了他的錯處,要他下凡歷劫受苦!”

“那天我不顧身邊同伴阻攔,拼了命跑去送他。他被押解到謫仙門前,瘦了好些,看見我在哭,還是如初見時那般笑着,說,小貓兒,別怕。”

“他走了以後,我一個人在謫仙門邊哭了很久,全然不知怎麼辦纔好。卻沒想到,風息從石柱後面走了出來,她冷笑道,原來應文星使竟被一個小畜生迷惑。我來不及逃走,她已將我定住,在我身上下了詛咒術法,咒我永世不能在他面前化出人形。她還不解恨,隨後又將我抓住,擲下了謫仙門。”

“我本就是隻無足輕重的寵物,看似衆人追捧,實則就算死了傷了也不會有什麼人放在心上。她將我拋到了這魔境地面,還在周圍設了屏障,我出不去,其他妖魔卻進得來。哼,她無非是想要我在此自生自滅,料想我遲早會被妖魔吃了。”

“可她卻不知道,我雖法力低微,卻不甘心就這樣被從世間抹去。我定是要等着他的,等他歷劫百世歸來,與我重逢;就爲了這個,我也絕不肯就死,我要活下去!且我作爲天帝的寵物,不經意間看到過許多崇玉宮裡不可告人的事情,也因此見過天帝使用這噬心幻術,還曾偷窺到他這幻術的秘訣;我便照葫蘆畫瓢地使出來,竟也能在這方小天地裡所向披靡,得以自保。”

她說着,淡淡一笑,又是憤恨又是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