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輕歌同行

翌日一早,玄乙匆匆辭別玉芳菲,繼續向西行去。

走着走着,後面傳來急急腳步聲:“哎呀,我差點又把你弄丟了!小黑,你可真是厲害,昨日睡得那麼晚、今日卻能起這麼早!怎麼都不等我?!”

玄乙徑自前行,頭也不回:“咱們本就不是一起的,你不是要去尋風邑的弟弟麼?我與你不同路。”

俊卿趕上來走在她旁邊,愉快地一拍手:“同路、同路!我恰恰也是要走這條路,這麼巧!”他興高采烈,還是那一身魔修裝扮,卻並未戴上面具,似是前來這魔界遊山玩水一般:“咱們這就一起走吧!”

玄乙知道與他爭辯無益,便不再作聲,與他並肩而行。不經意間瞟見他臉上心滿意足的笑容,卻不知他在高興個什麼勁。

聯想到他昨晚問玉芳菲的問題,之前就存在心中的疑慮便又浮出腦海:這人本是身爲鳳族帝君,從前應也是見過七徹鎮魂鞭的。衆所周知,鎮魂鞭威力巨大;鳳族一向遊離在天庭權力中心之外,若他想振興停雲山,難免動過將鎮魂鞭收爲己用的心思。

如今他明明知道自己乃是巽朔遺孤,是天庭默認早該在三萬年前被消滅的反逆;若被發現他與自己往從過密,難免惹來天庭猜忌。可他卻不避嫌疑、不顧危險,總跟隨在自己身邊,莫非竟是在肖想着從自己這裡套取到驅使鎮魂鞭的秘訣?

玄乙暗自思忖,對此人的防備之心又加深了一層。

俊卿卻渾然不覺,修長手指撫弄着沿路深草,還在旁邊小聲哼起歌來:“……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鳳凰之聲乃是三界第一等的悅耳動聽,他身爲鳳族的前任帝君,僅僅是隨意哼起這尋常小調,卻已足夠蕩人心魄。

四下安靜,枝葉寂寂、高草深深。

他此番低低唱來,似在訴說着愛侶之間的悄悄話;脈脈含情,比從前在百鳥朝會上爲衆人奏唱的曲子更要婉轉悠揚。

他只來來回回地哼着這幾句,一唱三嘆,將那一縷情思唱得百轉千回,縈繞在昏暗樹梢之間,似要衝破魔界幽林,直上九霄天外。

饒是玄乙對他滿懷疑慮,被如此一唱來,心下也不由自主地蕩悠,跟着他的歌聲想象着曲中之人的感情。回想自己差點耐不住性子要殺獰貓,幸好被他攔下,不然倒傷了一對無辜的苦命情侶,誤造殺孽,有損神格;想起他對獰貓的理解與相助,並不似作僞,可見他確是處事慎重、心懷仁慈,倒算個合格神祗。

玄乙三萬年來過得沉重艱辛,聽了這輕鬆小調,忍不住問道:“這歌講的是個什麼故事?”

俊卿見她一路沉默,此刻終於開了金口,開心解釋道:“這是一首凡間的曲子,凡間多的是瑣碎平淡,這倒不是什麼有趣的故事;只不過是歌中之人,歷經風雨,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心上人,滿心的歡喜,因此唱起歌來。”

他腳步輕快,走在前面,回首看她,脣邊含笑:“畢竟,哪有什麼事情,比跟自己的愛人重逢還要高興的?”

玄乙體會不到這種情緒,一時默不作聲。

俊卿見她又沉默下去,便接着開導她:“你想啊,若有一天,風邑醒了過來,小採熙有多高興;待應文歷劫歸來,玉芳菲有多高興——那便是這首歌唱的意思。”

玄乙搖頭:“青竹不除,風邑就算醒來也並不安全;帝女不倒,應文就算曆完百劫,也不可能和玉芳菲安生相守。想來要守護這世間的美好,就必須除掉那些妨害美好的惡物;在我看來,還是除掉仇人更令人快意。”

俊卿拍手附和她:“小黑,你說的對!那麼就手刃仇人、何等痛快!再擁抱愛人,此生就算不虛度了!”

儘管並不是玄乙情願的,但畢竟也與他共同經歷了迄今爲止的事情;雖分不清是敵是友,但目前他是唯一一個知道自己身世與當年真相的人。因此玄乙難得地多說了一句:“我沒有愛人,只有仇人。”

俊卿的聲音有些縹緲:“真的從來沒有麼?那麼,在百鳥朝會上,採熙唱的你那支曲子,是……從何而來?”

玄乙如實答道:“不記得了,是從前聽人唱過,不過隨口一哼而已,何須上心。”

俊卿偷眼瞄了瞄她臉上神情,呼吸有些緊促,小心翼翼地問:“那麼,你是……聽何人唱過?”

原本玄乙並沒有細想過,被他這一問,又回想起腦海中與那首曲子聯繫的模糊場景:河邊柳下,豔陽當空,清亮眼神與河水涼意……

一直以來她滿心記掛着的都是鎮魂鞭,無暇多想其他;但現在細細一想,覺得奇怪:自己的魂魄掙脫出鎮魂鞭之後,就一直被困在混沌境,那裡山險水惡,似乎並沒有那樣一條清澈河流,更別說青碧柳樹了;而整個混沌界中全是妖魔互相廝殺,弱小者如立春、強悍者如元白,無人能有那麼清亮照人的眼神……

所以這段畫面應當並不是自己的記憶。也許是與族人同被困在鎮魂鞭時,其他魂魄的記憶混入到了自己這裡;也許這不過是她在混沌境中苦苦煎熬時,某個枕劍孤眠的夜晚偶遇的美麗夢境,畢竟,那畫面中的愜意美好,是她從未經歷過的。

“你在笑?想到什麼開心的事情了?”俊卿一直觀察着她,見她嘴角微微揚起,目光閃爍,也跟着笑起來:“哈哈,小黑,自從在百鳥朝會上見到你,我還從來沒看你笑過!”

玄乙一愣:自己何時笑了?

俊卿湊到她臉前,一雙鳳目中眼波流轉,長長睫毛幾乎要扇到她臉上:“莫非,你是因爲想到那個爲你唱歌的人才笑的麼?”

玄乙猝不及防,一把將他推遠,別過臉去:“並沒有什麼人,我已完全不記得了;這不過是小事,無須深究。”

俊卿似乎已漸漸摸透了她的脾氣,果然不再多問:“不記得也罷,想來那人若知道他在久遠之前爲你所唱的歌,到如今仍能令你展開笑顏,也必是心滿意足的。”

難得與玄乙多說了幾句話,他似乎心情大好;見玄乙不再搭理他,他便又自顧自地哼起剛纔那首小調來。

玄乙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臉頰,並無異常,但臉上溫度的確比平常高了一些。

這是怎麼回事?自踏進魔界以來,這種不受控制的、從內到外的異樣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

自濯天之戰後,魔界勢力凋零;若論法力,當今魔界應是無人能及的上混沌境中那幾個被她打敗的上古魔物。因此她孤身借道魔界,本是毫無憂懼,但眼下自己卻時常出現這種微妙的異常,卻有些令她不知所措。

玄乙心下微燥,不由低聲喝道:“別唱了!此處畢竟是魔境,不要招搖,安靜通過便是。”

俊卿委屈地閉了嘴:“我是見你昨晚睡得那麼遲,定是心中煩悶,本想哼個曲子給你解憂的……”

玄乙冷冷道:“多謝你費心,只不過我多年來已經習慣如此。除了一件事,其他事情無法解我煩憂。”

——那便是,取了昊空的性命!

俊卿也明白她話中所指,眸色一黯,卻立即振奮起來,滿懷期待地問:“那麼,待你做完了這件事情以後呢?”

玄乙從容道:“以後?哪裡會有什麼以後?”

別說昊空三萬年前就已勇冠三界,自己父兄族人皆盡倒在他劍下,如今自己孤身一人挑戰昊空,勝算渺茫;就算真的打敗昊空,天庭又豈會輕易容得下她這個心懷怨恨的巽朔遺孤?

俊卿似清楚知道她心中所想,認真安慰道:“小黑你別怕,到那時我便將你藏起來,論誰也找不到。”

玄乙瞟他一眼,不以爲然。之前在停雲山,他便說過要把她藏起來;如今知道了這件事情的兇險嚴峻,居然還是說出這話來,不知是過於天真還是故意誆她。不管是哪樣,看來這人除了相貌好看、歌舞絕佳以外,確實不適合做一族的帝君。

他們走出幽暗密林,眼前豁然開朗,不遠處是一座看起來頗有年月的青磚城堡。

尚未到黃昏,城堡外圍的高牆上已經亮起了盞盞青燈,魔氣森森;嵌在高牆之中的黑色大門是一張獠牙畢露的狼首形狀,彷彿在凶神惡煞地瞪視着從幽林中走出來的路人。

俊卿將面具戴好,兩人相視一眼,默契地偏個方向,準備悄悄繞開這座殺氣騰騰的城堡。

玄乙提醒道:“你不是要尋風邑的弟弟麼?這個堡壘這麼大陣勢,也許青竹就在這裡。”

俊卿搖頭:“不會,我瞧着那青竹倒有些愛附庸風雅,這個城堡不符合他的品味。”

玄乙還記得永夜城中那青竹邀俊卿飲酒的“美人杯”,心中不屑:那算哪門子風雅?明明是惡俗不堪。

說話間,更多的燈火在城堡裡亮了起來。兩人正要走遠,平地忽然響起了一聲長長的嗥叫,四野震盪,令人膽寒。

回頭一看,是那城堡的狼首大門,此刻門上點起了兩盞青燈,像是兇狼睜開了兩隻綠瑩瑩的眼睛,正直勾勾看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