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巨鰲攔路

不知過了多久, 筋疲力盡難再支撐之時,風暴終於散去,天光再現, 海浪漸漸平息。

玄乙睜眼一看, 對面俊卿髮絲散亂, 正抹去臉上的水, 舒了口氣, 見她看過來,露齒一笑:“別怕,有我在。”

他忽然鬆開了勾住玄乙的腳, 慌亂道:“哎呀,我的髮簪, 哪去了?”

那點溫熱忽然抽開, 玄乙只覺腳面溼寒重新襲來, 一陣空落。俊卿上下摸索一番,仍沒找到, 怔了半晌,嘆道:“罷了,是我大意疏忽,竟忘了將它收下來藏好。”

玄乙見他如此失落,問道:“那木簪有何特別?是什麼重要法器嗎?”

俊卿搖頭, 很快回神, 輕描淡寫:“不過是普通木頭削成的, 從前故人所贈, 這麼多年我一直戴着, 陪我經歷了不少事情,如今丟了有些心疼。”

原來是他從前那位夫人所贈。看着他被海水打溼的烏髮無端散落在身側, 眼神中掩不住的失落,玄乙不由有些心疼,安慰道:“待到了益末山,我給你再做一個。”

“再做一個?”俊卿眼睛一亮,彷彿乍然起了火焰;他把“再”字咬得特別重。

玄乙這才發覺自己嘴快,扭過頭不自然道:“否則你頭髮散亂總是不便……你自己也可以做……”

俊卿眸光微黯,卻仍是開心笑道:“你說的,待會到了那就給我做,不許食言。”正說着,他忽然間伸手入水飛快一抄,一條小魚劃了道弧線被丟進船艙,徒勞地掙扎。

玄乙皺眉:“你餓了?這海古怪,水裡的魚還是別吃爲好。”

俊卿笑道:“不是我要吃,是做個見面禮。”

給誰的見面禮?玄乙剛要再問,就見前方海面陸續飄過來星星點點的碎木、杯盞、琴瑟,想來是之前相遇的那艘大船已經罹難沉沒。大約是現下法力被封等同凡人,見此慘象,玄乙心中沉重,生出些凡人才有的感慨,嘆念生死無常。

俊卿輕輕踢她一下,令她不要走神:“西極之海的兇險詭譎,絕不是虛妄傳說,這些魔物卻視爲兒戲,竟還藉此噱頭做起生意。不論是誰,要下海之時就要明白可能付出的代價,將生死置之度外。”

玄乙收回視線,問道:“既是這麼危險,你從前爲什麼來此?你在益末山找到那開源之水了麼?”

至於如今爲何又來,玄乙沒問,因爲知道他這趟是陪自己而來。

俊卿靠回到船尾,淡淡自嘲:“三界中人人來闖益末山皆是爲了那開源之水,可我不是;所以當初找是找到了,但我沒喝。”

海水流速加快,海面似乎又顛簸起來,玄乙還想再問,俊卿低頭觀察着浪花,仰起頭,雙手攏在脣邊作哨,向虛空發出一陣鳳凰嘯叫。

玄乙不懂他此舉何意,他卻一臉胸有成竹,一副待會你就知道了的神秘表情。

這一陣嘯叫清越悠揚,傳出很遠;但海面遼闊無邊,很快聲音消散,被濤聲掩蓋。鳳凰是羽族之首,玄乙雖聽不懂叫聲的含義,也能猜到他是在呼喚什麼;但現下他沒有法力,鳳族之音徒有其表,能不能被聽見還不知道,也難說會有誰聽從。

等了一會,果然沒有什麼動靜,只有海面浪潮越來越大。

俊卿:“……”

面對玄乙質疑的目光,他略顯尷尬,撩撩臉前亂髮,剛要解釋,忽然揚眉大笑道:“瞧,來了!”

“嘎”的一聲鳴叫,不知何處飛來一隻雪白大鳥,乘着海風翱翔。遠看似白鶴,近看又像只鴨子,雙翼展開有一人身長,盤旋在他們頭頂,振翅之聲清晰可聞。

俊卿撿起船艙裡那條小魚向它拋去,它敏捷地張開扁扁長喙接住,一口吞下,對着俊卿叫了一聲似表示滿意,便緩慢飛在小船前。

俊卿拿起船槳,讓玄乙拉好帆繩:“跟着它走!”

海浪翻涌,海水顏色愈加深沉,令人望之生畏。之前沉船的碎片紛紛被捲入水下暗流,再未浮上海面。玄乙仔細一看,原來水下密密佈滿旋渦,這些旋渦將水面上漂浮的物件,無論大小,盡數捲入水下。

他們船身狹窄,恰好擠過了旋渦之間的空隙。小船像行走在鋼絲之上,戰戰兢兢,雖然其間數度被吸到旋渦邊緣,差點落入海下,但好在船身靈活,兩人合力死死控住方向,總算有驚無險。

在這隻白鳥的帶領下,小船巧妙地避開了旋渦暗涌,海面重新變得平靜。方纔歷經危險,玄乙雙手已在船槳上磨掉了一層皮,此刻鬆緩精神,眺望之下,發現遠處海面一個黑點,趕緊回頭問俊卿:“那便是益末山嗎?”

俊卿也看見了,聲音中卻沒有喜悅:“那不是益末山,那是一個老朋友。”

白鳥嘎嘎尖厲示警,振翅高飛,隱入天際。俊卿起身向它揮手致謝,看見玄乙一臉緊張,笑道:“沒什麼,你可是巽朔玄龍,難道會怕這區區王八?”

然而當小船駛近,看見那小山一樣浮在水面的龜殼時,玄乙還是心如擂鼓。她雖是玄龍不假,現在卻沒了一直依仗的法力,更別提化出原身,倒真不一定敵的過這王八。

待那巨鰲聞得他們動靜,轉過頭來,兩隻燈籠大小的濁黃眼睛,死死盯着這條小船,張開巨口直衝過來時,玄乙不由慌了手腳。

俊卿拉緊她手站在船中央:“穩住,待它近前時跳上去!”

跳到龜背上?那豈不是自已送上門去?!但看這巨鰲的速度,就算跳水逃生,也會被它毫不費力地追上;俊卿既然來過,想必不會胡亂指揮,姑且聽信他這一回。

握着她的手溫暖堅定,玄乙這才勉強鎮靜下來。回想起自己在滅境之中,也曾面臨多次實力懸殊的生死搏鬥,每次都能置之死地而後生,靠的便是冷靜無畏,觀察對手的弱點空隙。不同的是,那時自己心裡知道法身在外安然無恙,神魂幻身即使受傷也能迅速復原,有了這層保障,因此對敵時心裡有底氣;如今卻全然沒了法力,第一次無依無擋地直面死亡危險。

不,不是無依無擋,身邊還站着個人,緊握她手,站在無涯闊海之中的一葉小舟上,巋然不動。雖然此時他也和自己一樣毫無法力,卻驅散了她心中怯意,生出無限勇氣。

巨鰲鳧水極快,一轉眼已衝到近前,小船隨激起的海浪上下搖擺,兩人各以船槳支撐,攜手穩住身形。

巨鰲口中的腥臭氣息已噴在面前,小船再一次被拋上浪尖。俊卿一捏她手,叫道:“跳!”

兩人同時一蹬小船,向龜背躍去。

瞬息之間,小船落下,被巨鰲一口咬住,斷爲兩截。巨鰲兩口將船咬碎,船板在它口中就像牙籤一般不堪一擊。

龜背上滿是海藻藤壺,溼滑粘膩,難以着手攀爬。此時這坑窪粗糙的短槳倒起了用處,槳板上凹凸之處能恰巧扣在龜背裂紋縫隙,使得他們容易穩住身形,很快爬上了龜背頂端。

巨鰲很快發現兩人不在船上,吐掉一嘴碎木,四處諦聽動靜。它脖子伸出龜殼老長,因此轉動起來視野廣闊,眼看就要回頭看見兩人。

玄乙緊繃着,不甘待斃,擡起手中船槳,做好準備待它轉來時就跳到它頭上,戳瞎它雙眼,爭得生機。俊卿捏捏她手,示意她噤聲不動。

那巨鰲噴着濁氣,掃視了一圈,離得最近時,露着獠牙的巨口距離兩人不過一丈,玄乙被俊卿拉住,紋絲未動。她看得清楚,巨鰲眼眶中的雙眼乾癟渾濁,沒有焦距,竟是已經失明,這才明白俊卿的策略。

龜殼厚重,龜背上所負海草、藤壺衆多,此時多了兩個大活人巨鰲也沒發現,轉了回去,醜陋長脖漸漸縮回龜殼,忽然卻在半途又停止了動作,向前伸去。

玄乙向下一看,遠處海面上竟漂着一個人,頑強扒着一塊漂木,奮力地向西方海面目之所及的那座山劃去。

這一路過來,風暴猛烈,想來等閒船隻全都無法平安穿越;落水者也難以逃過那密密麻麻的旋渦和暗涌,這個人卻能漂流到此,體力和運氣定然都屬上等。儘管如此,眼下恐也難逃過這巨鰲的血盆大口。

巨鰲雖是盲目,聽覺卻極爲靈敏,循着木板與水面相互撞擊以及那人划水的細微聲響,準確地朝那落水者追趕過去。

那人也知面臨險境,拼命加快了速度。

這人一定也有極深的執念,纔像自己一樣闖進西極之海,歷經生死考驗,並能憑着堅韌意志支撐到現在。此時身處同樣困境,玄乙心中不由升起一絲同情,雖然自身被困在龜背尚未脫險,卻想着怎麼樣能搭救這人一把。

但靠的近前,當看清水中那人的面容,她和俊卿都微微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