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面龐白皙單薄, 散亂的波浪捲髮像海藻般貼在身上,見巨鰲飛快靠近,難以逃脫, 索性將手中短刀叼在口中, 奮起餘力躍上木板, 在翻卷浪濤中勉強站穩。雖略顯狼狽, 卻仍有一股海中之主的霸氣——原來竟是曾在從極宮中把她封進水綿暗池的澤洋!
玄乙本在思考怎樣伸出援手, 此時卻轉了心念,冷冷看着海面上的澤洋。俊卿也認出了澤洋,他知曉玄乙之前在南海的遭遇, 見她臉色冰冷,便也站着未動。
澤洋倉促間擡眼看見龜背上站着兩人, 受到啓發, 在巨鰲伸嘴來襲時, 將短刀甩向那血盆大口,跳進海中。
他水性極好, 雖失了法力卻穩穩閉氣,隨着海浪涌動,竟從浪峰之上一躍而出,將將躲過巨鰲的大口,扒在龜背上。但龜背溼滑, 他一個踏空, 向下滑去, 卻幸運地抓住了龜背上生長的幾根水草, 掙扎着吊在半空。
巨鰲的舌頭被短刀割傷, 發起狂性,循着聲音, 伸出脖子飛快咬過來。森森利齒近在眼前,澤洋眼看不及躲閃,只得閉眼受死——
只聽“咔嚓”一聲,身體卻沒有預料中撕裂的疼痛。澤洋睜眼一看,只見一根船槳被巨鰲咬在口中,鰲頭向後縮回。他趕緊趁此機會,拼力向上攀爬。可惜他徒手實在難以着力,最終滑下龜背,掉入水中,不見了蹤跡。
俊卿手握船槳,看着玄乙空着的手微微一笑,似是對她此舉表示讚賞。玄乙不作迴應,收回視線,不再看向水面。方纔澤洋遇險,看在同爲龍族的份上,她將船槳丟下,爲澤洋擋下巨鰲的一咬,可她也沒好心到要冒險伸下援手拉他一把的地步;澤洋若是命絕於此,只能算他倒黴。
巨鰲在海面漫無目的地逡巡,兩人站在龜背上一動不動,始終不敢發出任何聲響。玄乙望向遠方,眼見那座小島已經愈發近了,能看清島上羣山連綿,樹木茂盛,鬱鬱蔥蔥,雖然沒有神界仙山氣象,但想來便是益末山。
這巨鰲不知要巡遊到何處,待會萬一要潛入水中卻是不妙。玄乙正目測着與益末山的距離,想着怎樣甩開巨鰲涉水而過,俊卿似明白她意圖,輕輕搖頭,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瞧他胸有成竹,玄乙便不再想着輕舉妄動,耐心等了片刻。果然,隨着一聲熟悉的鳴叫,方纔那白鳥重新飛了回來,在空中對着巨鰲拍打翅膀。巨鰲聞聲,徒勞地朝半空咬去,卻因看不見而撲了個空。白鳥盤旋一陣,重新俯衝下來引逗着巨鰲。
幾個回合下來,玄乙看得明白,原來這白鳥是用這招數將巨鰲往益末山方向驅趕。
漸漸地,海水顏色變爲明亮淺藍,益末山已近在眼前。俊卿捏捏她手,兩人對視一眼,待白鳥再次吸引住巨鰲注意力時,一齊跳下龜背。
已近淺灘,海水沒過兩人胸膛。俊卿緊緊拉着她手,以槳撥水,奮力向岸邊跑去。
巨鰲遲疑一下,丟開白鳥,伸長脖子,循着嘩啦水聲咬了過來!驚險之時,俊卿彷彿背後長着眼睛,頭也不回,將手中船槳向後扔去。蠢笨巨鰲咬住了船槳,再咬過來時,兩人已一口氣衝上了海岸。
海岸似有無形結界,巨鰲難以靠近,只甩出長脖,搖頭晃腦地拍擊水面,發了一頓火氣,便離開去尋找下一個獵物了。
那白鳥飛過來降落在俊卿身邊,引項高叫了幾聲,拍着雙翅,似甚爲得意。俊卿開心地與它玩耍一陣,不住誇獎道:“小白,不,你該是小白的多少代子孫?就叫你小小白吧。多虧你救了我們,以後我會抓很多魚送你!”
天色漸暗,遠處傳來另一隻鳥的鳴叫,似是呼喚,小小白這才戀戀不捨地向島中腹地飛去。
兩人經過這一番驚心動魄,此時才覺得筋疲力盡,都癱坐在海灘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玄乙雖身經百戰,卻沒有一次是像這樣只能倉皇逃命的,這才深覺作爲凡人,毫無法力是多麼艱難。
幸虧俊卿曾來過此處,以他的經驗領着自己闖過這片海域,不然後果實難預料。玄乙誠心道謝:“此番真的要多謝你,否則我恐怕要葬身海底了。你上次來,也是兇險萬分吧?”
俊卿擺手笑道:“哪裡,就算沒有我,你自己最終也能做到,我不過提供些方便。我上次來時也是不知天高地厚,隨便搭了艘船就出海。不過運氣不錯,船被風暴打翻後我抱着木板飄浮,遇到了小白——就是方纔小小白的老祖宗,哈哈。小白引着我穿過了旋渦空隙;那時我更淘氣些,剛纔那大王八本是隻瞎了一隻眼睛,我卻不小心把另一隻也弄瞎了,它也是可憐。”
他雖輕描淡寫,玄乙見識了那巨鰲的厲害,卻能想象出那時的兇險。爲了尋找他從前的愛人,他除了不顧生死地來到過這裡,還曾去過哪些地方?
玄乙不禁問道:“就爲了找那個人,值得這麼冒險麼?”
俊卿疲累地往後一仰,望向天宇:“哪有什麼值得不值得,只不過那時我實在太想找到她,想得快要發瘋,受不了心中執念折磨,便乾脆自找苦吃來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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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休息後,俊卿領着她穿過岸邊闊葉樹林,輕車熟路地來到一個山洞中歇下。玄乙看着他撿來樹枝,在一旁熟練地以火石碰撞取得火星,捂在乾燥枯草上引着,升起火來,不由奇道:“想不到你身爲鳳神,一伸手就能點起靈火,卻也對凡人的生火技巧運用純熟。”
俊卿將火吹旺,笑道:“靈火是火,凡間火苗也是火,都能取暖驅寒、燒水做飯,差別不大。我從前在凡間遊歷,跟着凡人們學會這麼個生火技巧,若不是這兩下子,現在咱們便要摸黑了。”
他鳳眸一轉,笑看過來,火光恰投射在他漆黑瞳仁,映出眼底無數瞳羽光點,燦若繁星,風華無雙。玄乙正看得發呆,卻聞得一股焦味,低頭一瞧,俊卿那披散的烏黑長髮正撩在火星上。
“啊啊啊!——”一聲慘叫震動四野。
一陣手忙腳亂的拍打過後,神界第一美男子哭喪着臉,捧着自己的秀髮幾欲垂淚:“我的頭髮!髮尾都焦了,都不柔順了,這可怎生是好?”他傷心欲絕地把那綹髮絲舉到玄乙面前:“你瞧瞧,是不是特別難看?”
玄乙言不由衷地答道:“沒有,這樣也別有看頭。”
誰知俊卿卻破涕爲笑:“你不嫌棄我,那便沒關係。咱們先休息,明日再一起去飲你要的開源之泉。”
那泉水無論是誰,想喝就喝?玄乙雖有很多疑問,卻實在疲累,且在海上共經生死難關,對他已不再懷疑,便聽話睡下。
翌日她早早就醒來,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辦,心中惦記。細想之下,纔回憶起來,自己在海上時答應了要給俊卿做一根髮簪的。再看俊卿,他還在火堆旁睡着,茂密烏髮散落身邊,長長睫毛遮在眼簾,晨光中投下一小片蝴蝶翅膀般陰影,鼻樑、下巴、脖頸在晨暉中形成一道閃光的優美曲線——手裡還攥着自己那綹燒焦的頭髮。
玄乙忍不住無聲一笑,邁過他,走到外面,挑挑揀揀,尋了根硃色小枝,折了下來,拔出潛淵,細心削刻起來。
沒了法力,潛淵毫無凶氣,與凡間鐵匠鋪子隨手就能買到的蠢笨兵器無異,拿在手中也頗爲沉重,怎麼用怎麼不順手。玄乙乾脆將劍身靠在岩石邊,蹲下來將樹枝湊近劍刃一點點削刻打磨,直到這根木簪被磨得順滑,沒有一根細小倒刺,才滿意地拿起來迎着晨光打量。
這一擡眼,才發現俊卿已經醒了,正靠在洞口專注地看着她。
玄乙不知說什麼好,背起潛淵,走過去將木簪遞給他:“把頭髮束起來吧,別再散着被烤焦了。”
俊卿一把將木簪連同她手一起抓住,眉眼微挑,如桃花迎風,笑問:“這算是定情物吧?我收了你木簪,這下總算是你的人沒跑了。”
玄乙臉上作燒,知道自己肯定是臉紅,忙甩開他手:“你想多了,這是爲了答謝你帶我來到此處。”
俊卿也不多作糾纏,毫不忸怩地當着她的面將自己一頭烏髮理順,紮起,用那根木簪繫好,對她一笑:“你可滿意?”
他長髮披散時,靜美中帶些纏綿;待他束好頭髮,俊美中英氣勃發。玄乙看得發呆,說不出話,只得轉換話題:“還是快些去尋開源之水吧。”
俊卿似早有安排,安撫道:“先別急,待會我隨你同去。”他擡頭看看天,自言自語道:“這會也該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