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兩股記憶結合, 三萬多年前玄乙得以神魂歸一的情形終於清楚明瞭:當時,鎮魂鞭仍在停雲山中,由鳳族鎮守;祭祀樂典上, 鳳族齊奏招魂之樂, 玄乙被困在鎮魂鞭中的靈魄與同樣身處停雲山中的法身一起震盪, 兩相巧合之下, 靈魄被召喚出鎮魂水綿, 終於與生魂合整歸一。
俊卿悵惘嘆息道:“都怪我,那時去得晚了,讓你久等不至。”
玄乙默默搖頭:“你只是晚了不到幾個時辰, 我卻讓你等了三萬年。”
回味着自己與他的點滴過往,從前那些歡喜與悲傷終於歷歷在目;雖然短暫, 卻是她三萬多年的沉重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兩人對視許久, 玄乙開口問道:“我一直沒問過你:從前我與你是如何分散的?一直以來, 我總以爲是我母親的無影墟保護了我,我猜想是神魂落入混沌境之後, 法身便自動歸入無影墟中。可是聽元白說起我才知道,若造墟者逝去,無影墟也會隨之崩毀;那麼這三萬年中,是誰保護着我的法身呢?”
她看着俊卿,其實心裡已隱隱有了答案。
俊卿迎上她目光, 終於淡淡笑道:“就知道瞞不過你, 好吧, 我承認就是。是我, 那天我趕去時, 發現你已失去意識和神魂,便把你放進我所造的無影墟;只是我法術不精, 竟失去了與你的聯繫,任你在沉睡中不知漂流到了何處——茫茫七海三界,我怎麼也找不到你。說來這是我的錯,你若是在我身邊,我便可早些喚醒你,你就不會在這荒蕪的混沌境中艱難度過三萬年。”
無影墟造成之後,旁人皆不可見,卻與造墟之人緊密相連,唯有造墟之人能找到。造出無影墟需要自身法力深厚,算來俊卿那時還不到兩千歲,居然已經有能力造出無影墟,難怪當時鳳族中器重。但他畢竟年輕修爲不深,將她放進無影墟後卻不慎失去了聯繫,也是無心之失,情有可原。
瞧他一臉內疚,玄乙不再多問,鄭重道:“不,我在混沌境雖也不好過,但相比你茫然苦等三萬年之久的折磨,我倒寧願無牽無掛地在混沌境中度過。只是,你在百鳥朝會上便認出了我,爲何不將從前過往直接告訴我呢?”
俊卿起身,垂下眼眸:“不錯,後來機緣巧合,採熙在你身邊奏了一聲招魂之音將你喚醒。你醒來之後,自己打破了無影墟、重現世間;那時我雖不知無影墟在哪裡,卻感應到了它的崩裂,還以爲是你出了不測……”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又想起了當時那絕望之感:“可是峰迴路轉,竟然在百鳥朝會上聽到了我當年唱給你的歌……但我看着你,卻發現你根本已將我忘得一乾二淨……”
俊卿苦笑道:“我再三試探你,確認你是真的不記得我們的過去。其實那時我確實很想告訴你,你就是我三萬年來不停尋找的人,是我的妻子。可是三萬年畢竟太過漫長,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就像我曾對採熙說過的,若你已經不再愛我,卻因爲感念這份沉重相思恩情,才願意重新回到我身邊,那我這三萬年的等候豈不是成了你的鎖鏈?”
他看着玄乙,目光清澈如泉,不帶一絲雜質:“這三萬年來,的確滄海桑田,我的心意從未改變;但這是屬於我自己的執念,不該成爲你的包袱。”
山洞四下安靜,玄乙可以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因爲面前這個人而激越。
他隨即開懷笑起來,眸光映着池面:“不過幸好,你已重新愛上了我,是不是?”
玄乙看着他,想將他的一毫一髮都看進眼中、記在腦海,再不忘卻。
鴻蒙開闢千萬年,茫茫大千、七海三界,居然讓她玄乙遇上這麼一個人。
如冬日雪後的暖陽,將此生寒冷都融爲脈脈春水。
玄乙再不假作矜持,用力點頭:“是。”
千秋鑑邊,兩人相視許久。時隔萬年,終於重新將彼此的心意相連。
*****
絕境之中,晝短夜長,兩人回到立春家裡,天已黑透。
立春端上煮好的熱粥,見俊卿無精打采地喝着,那遠山般俊逸的雙眉微微耷拉,歉意道:“主人夫君,你是嫌這粥不好喝?俺還是忍不住切了些蘿蔔丁放在裡面……可實在沒有其他的菜了,昨日主人迴歸,降下大雪,路上難行,今日集市上便冷冷清清。”
玄乙“哦”了一聲:“如此說來,倒是怪我了?”
立春低頭咕噥:“可不是怪您麼。您的法術若是能讓天上下金條,不,下白菜土豆,那多實惠,像俺這樣的小妖精吃飽了就會誠心誠意讚頌您一聲,那才叫顯示神族法力無邊。”
玄乙端起粥來,不動聲色:“土豆那麼大的冰雹倒是可以,你既有此心願,下回出門時,我便喚朵烏雲在你頭上陪伴,也好督促你勤勉。”
立春可憐兮兮,向一旁的俊卿投去求援的目光。那位卻正在愣神並沒看見,立春不敢再多話,只好縮了脖子躲到一邊。
玄乙見俊卿無精打采,大約能猜到原因,臉上微微一紅,並不理他,任他在一邊傷心沮喪。方纔在千秋鑑旁,自己一時情動抱住了他,卻聽見他倒抽了口氣,原來是身上傷口還未痊癒,一抱之下不免作痛。玄乙自責之下也清醒過來,急忙丟開手,任他再怎麼表示無妨,也不肯再靠近。
於是一路回來,這位美男子便苦着臉,一聲不吭。
美男子毫無食慾,一想起方纔在那洞中,天時地利,可自己居然忍不住一點傷痛而錯失良機,就懊惱得想用頭撞撞這並不結實的土牆。然而爲着一頭秀髮着想,他最終還是忍住了,只看着眼前的蘿蔔粥長吁短嘆。
立春以爲他吃不下蘿蔔粥,心懷愧疚,終於在他的唉嘆聲中草草收拾了碗筷,逃出地窖。
過了半晌,玄乙終於也頂不住他射來的哀怨目光:“……你到底想怎樣?”
俊卿怨婦般將她看着,無奈地往小榻上一倒:“時不我與,現在還能怎麼樣,早些休息,儘快養好傷便是了。”
他閉了眼睛努力想入睡,聽得玄乙腳步臨近,額頭上忽覺軟軟溫涼,倏忽即逝。
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那是什麼,他並不睜眼,嘴角漾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甜滋滋地入夢。
翌日,俊卿仍是要去千秋鑑,玄乙不放心他獨自前去,便陪他來到孤境。
孤境地面本是一片蒼白,俊卿在雲頭之上偶然一眼,看見一處山洞外擺了好些彩色物件,頓覺好奇,待要相問,忽然想起:不對,那小兔精說過,孤境之中只有那騰蛇魔頭獨自居住,那些必然是他弄出來的幺蛾子;立即扭過頭裝作沒看見。
可惜玄乙順着他目光已經瞧見了那些物件,介紹道:“哦,此間蒼白無趣,是以元白向來喜愛燒製陶器,這些應是他的傑作,正在晾曬吧。”
俊卿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剛想岔開話題,就見一個白衣身影出現在山洞外,負手在後,仰首看向這邊,正是那討人厭的騰蛇魔頭。
嘁,明明是個老資歷的魔君,殺生無數,偏偏穿件白衣,擺出一派故作深沉的表情,裝純潔給誰看?!俊卿默默磨動着後槽牙,臉上卻微笑着提醒玄乙:“咱們還是快些去往千秋鑑吧,我有好多想看呢。”
玄乙本想降下雲頭打個招呼,聞言便對着元白遙遙拱手,算是見禮,隨即繼續往千秋鑑行去。
俊卿心下得意,悄悄回頭一瞥,只見那白衣魔頭仍站在原處出神,還保持着還禮的姿勢。
*****
一連數日,俊卿都興沖沖地前往千秋鑑,不厭其煩地翻看玄乙這過去三萬年,從她辛苦艱難、絕處逢生,一直看到她戰無不勝。玄乙不想催促他,在一旁相陪,偶爾解說幾句,多數時間便看着俊卿側臉發呆。有時她會有種錯覺,彷彿依然身處益末山中,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兩人;她還打算待俊卿看完,自己便也看看俊卿的過往,好讓彼此坦誠相知。
然而其他人卻顯然沒有耐心等着他們回溯舊情。
這日傍晚,玄乙與俊卿走出千秋鑑,就見元白站在山洞之前,看見他二人出來,摩挲着彎刀刀柄,沉聲道:“小巽朔,你從前在此地困了三萬年,每一天都心心念念想出去,如今怎麼倒捨不得走麼?日日來看這千秋鑑,過去的事情看得再多又有何用,不如明日還是領着小鳳凰去陰陽門那裡試煉一下如何?”
玄乙這才意識到已經在混沌境業已待了不少時日,若不盡早出去,萬一那離陰族在外又將鎮魂鞭轉移至別處,又是麻煩一樁。雖然千秋鑑中她的過去還未看完,但俊卿看着她神情,便點頭道:“好,明日咱們便去看看那道門。”
玄乙仍存擔憂:“想打開那道門需要渾厚法力,可是你之前中的鴆毒尚未清理乾淨,又加上後來傷勢剛剛痊癒……”
俊卿並不避諱元白在場,將她的手握住拍了拍,自信地笑道:“無妨,我何時讓你失望過?你只要相信我即可。”
的確,早在他從南海將她救回,到與她同闖西極之海,俊卿從未令她失望過。
元白背身看向孤境天空若有若無的夕陽,冷冷道:“哦,小鳳凰口氣不小。既是如此,那麼明日一早咱們就在門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