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南畔, 長青垂柳下,玄乙對着眼前的空地略略出神。
三萬多年前,此處便是落花院, 作爲阿彤的自己被俊卿無意間從河邊撿回, 在師父東臨的庇護下以小蛇精的身份平安長大。那段快樂無憂的時光, 成爲她回憶中的唯一一抹亮色。可三萬年漫長歲月之後, 師父已歸於天際, 落花院也未曾留下一絲痕跡。
聞得腳步聲傳來,她這才從舊日緬懷中抽離,看向匆匆跟隨俊卿趕來的女子, 鄭重施禮:“月牙,多謝你肯來。”
今日鎮魂鞭甫一來到玄乙手中, 俊卿便感覺異樣, 執意要來青丘, 請狐族察看鎮魂鞭。爲不引人注意,玄乙在此等候, 由俊卿前去青丘將月牙請出。爲了避人眼目,月牙一改從前的清亮裝束,身披寬大斗篷,將全身遮得嚴嚴實實。此時摘下兜帽,看着玄乙黑袍前襟上的巽朔族徽, 不禁又敬又畏, 趕緊還禮道:“玄乙大人, 您何必跟我客氣。之前蒙您相助, 才救回了青丘的幼童, 現下這一點小忙我又怎麼會推辭。”
話雖如此,但玄乙明白月牙此來, 擔的關係非同小可。
回想之前在章尾山,華方在被逼入絕境的境地下,猶自不忘爲自己開脫,憤然控訴巽朔:“……當年你巽朔族故作清高,拒不出徵濯天之戰,根本就是罔顧龍族之間的情誼。與魔族一戰,各支龍族都損失慘重,你巽朔族卻冷漠自私作壁上觀!你族既是不願與龍族共進退,就別怪其他龍族不顧念你們!你巽朔族避戰是爲了自保,本君作假陷害你們也是爲了自保,本君雖有錯,卻對得起龍族和離陰族人;你們巽朔也並不比本君高尚!”
也許一貫傲慢,也許是因爲立場不同,這華方真的認爲自己並沒有什麼大錯。明明是犯下大罪,他卻直到此時還振振有辭。
華方說完,不等玄乙與元白上前,便徑自挺直了脊背,高揚起頭面向太陽,猛然間渾身一陣劇烈抽搐,便呯然倒地。
炎炎章尾山爲之地動山搖,山門外的地火齊齊竄起十丈,雲層中雷聲轟鳴。這位烈性如火的龍君竟是將殘餘的一點法力盡數散入火雷陣中,自行斷絕了氣息。
風間見狀膝頭一軟,跪在他身旁,喉頭哽咽:“舅舅……”
紅石大殿中的離陰衆人紛紛奔出,仆倒在地,哭喊着對華方遺體叩首,但三拜未畢,華方的法身便化爲一團赤色光暈,直衝天際飛去。
之前受華方吩咐的男子雖是怒得眼中淚水滾燙,卻仍是咬着後槽牙攔住了想撲上來跟玄乙與元白拼命的離陰衆人。玄乙雖是不耐煩,卻也能理解這些離陰的感受,耐着性子解釋道:“這是華方與我之間的私怨,華方已然承認了從前對我巽朔族所犯之罪,他現在如此下場……”
她的聲音立即被離陰族人的怒吼淹沒:“是你們逼得龍君如此!我們要爲龍君報仇!”
俊卿忙擋在她身前,玄乙忍住怒氣正待再分說,只聽“鐺”的一聲,元白忽然出手,彎刀隨意擲出,將其中一名男子手中長劍挑上半空。還未等這男子回過神來,元白躍起抓住彎刀,須臾之間,數不清幾道銀光閃過,那長劍便碎成了藜棘一般,叮叮灑落在地。
元白一氣呵成,收刀回鞘,看着一時發懵的離陰族人,嘴角掛着一抹毫不掩飾的輕蔑:“離陰小子們,今日正是我元白上門討債,逼死你們龍君。誰要報仇,便趁我還有耐心留在這哄着你們的這會兒,趕緊上前來。”
然而離陰到底是血性龍族,短暫發怔之後,便立即有人不要命地挺劍衝向元白。見此情景,風間迅速從悲慟中清醒,趕上前將劍一橫,喝止道:“大家都別動!”
離陰衆人見是風間發令,終於安靜下來。
……
玄乙走進紅石大殿地下的灼熱暗室。滿室牆壁猩紅,本是極具威懾的色彩,但倉促撤下的天罡防禦陣也罷,浮在半空的嶙峋雷火石也罷,都絲毫不入她眼中。
她眼中只有那長長几案之上,已繃緊盤起的冰色長鞭。華方逝去,章尾山靈力減退;沒有雷火石相剋,長鞭的寒氣正迅速地蔓延,几案已結出密密冰花,暗室的溫度隨即下降。細長鞭身仿若龍身,鞭首似龍頭,正立起逡巡,感知到她的氣息越來越近,便似長了眼睛一般,直直向她看來。玄乙每向前踏出一步,那龍首便高昂一分,似一條玄龍揚起了身軀。
玄乙走到几案前面,輕輕伸出手去,喃喃念出他們的名字:“父親,母親,兄長,季安,季平,靈璧——我是玄乙,我來了。”
……
玄乙以法力將鎮魂鞭托出,月牙躬下身,雙手舉過頭頂,極爲恭敬地接過。閉目凝神感知着鞭上氣息,感覺到其中那絲異樣,不由微微蹙眉。
玄乙也不催她,靜靜等着。
過了半晌,月牙終於開口,仍是慎而又慎:“這……依晚輩看來,鳳君的擔憂確實沒錯,此物的氣息確實有些渾濁……”她將鎮魂鞭小心交還到玄乙手中,不由地觀察着玄乙臉色。
玄乙搖頭示意她不必緊張:“但說無妨。”
月牙便道:“青丘的法術雖含有淨化之能,但這混濁氣息是從內而外發出的……似不像是、神格穩定……”
玄乙默然,隨即點頭:“我已知曉了,多謝你。你且快些回去,不要被看見了。”
月牙本待多說幾句:鎮魂鞭的氣息混濁,也就意味着其中困在的巽朔精魂很可能已經不再是神格……事情始末她已聽鳳君講了個大概,畢竟巽朔一族是含冤而逝、煎熬了三萬年,即便是高貴的龍神,也剋制不住會墮落吧。
但見玄乙收起鎮魂鞭,面色淡淡,這些話她便說不出口。俊卿在旁笑道:“小月牙,此番將你牽扯進來很是抱歉,不過我們絕不會對外泄露找你幫忙此事的。聽話,快些回去。”
月牙知道面前這位巽朔龍神歸來的目的,若是玄乙與昊空相鬥,天庭追查下來,發現她曾試圖爲玄乙淨化鎮魂鞭,以天帝多疑的性情,難免會不分青紅皁白將青丘視爲巽朔一黨,只怕脫不了干係。俊卿悄然潛進青丘向她說明此事請她幫忙時,亦將後果說得清楚。儘管如此,她還是趕了過來,卻並未能幫得上忙。
雖是不宜久留,月牙轉身欲走時又想起什麼,從袖中摸出個小物件,呈到玄乙面前:“說來可笑,這,這點小玩物是您從前救下的小狐狸化形後用自己尾巴尖上的毛做的,老早便交給了我,說是哪天我遇見您,便交給您,以表她對您救命之恩的答謝。”
是一隻小小香包,針眼粗陋,卻編成一隻圓臉狐狸形狀,倒與那隻曾在她手中蹭毛的小狐狸有幾分相似。
玄乙接過香包,捏在手裡毛茸茸的,饒是心頭沉重,卻不由微微一笑:“替我多謝她費心。”
月牙一呆,自從知曉玄乙的身份過往,她這一路過來就一直在忐忑後悔:回想第一次見面時,以爲這位大神只是個修仙凡人,當着她的面將鳳君之妻叫做小蛇精……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冰雪龍神的笑意,回去要誇獎萌萌幾句。
玄乙見她發怔,繼續微笑道:“放心,我從前雖是曾與你的祖母打過架,卻並不會遷怒於你們。眼下你速速回去,不要耽擱。”
月牙臉一紅,施禮道:“大人,請多保重。”重新戴好兜帽,閃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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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卿一臉憂色:“小黑,你又皺起眉頭了。若是如月牙所說……那麼這鎮魂鞭,你還要用麼?”
若鞭中所困的精魂已生魔氣,那麼使用者也難以避免地會染上……更進一步來說,若是巽朔精魂真的已經化魔,那麼毀掉鎮魂鞭、將他們釋放,又會帶來什麼後果?
半晌,玄乙道:“自是如此。我相信他們,我冰雪巽朔一族,不管遭遇什麼,都不會墮落。”
俊卿見她面色堅決,想說的話便說不出口:若是萬一,毀掉鎮魂鞭之後,放出的是魔魂,那時可該如何是好?魔魂不比魔物,一般都是經受了難以想象的折磨,心中怨恨幽深難消,一旦出世,便是大凶,將爲禍三界。
彷彿知道他有此疑問,玄乙低聲自語:“若是,我弄錯了,他們真的已經墮魔,我便親手……除去他們。”
俊卿愕然。她三萬年辛苦掙扎,只爲釋放親人們魂歸天際、得以安寧;若是真的面臨那種情況,對她來說究竟有多殘忍?雖然鎮魂鞭中的精魂感受不到,俊卿還是默默雙手合十祈念:巽朔龍神們,你們可一定保住神格,千萬不要、不要將她置於那種痛苦抉擇之中。
玄乙無意識地把玩着手中狐狸香包,勉強對他一笑:“好了,我這便要啓程去流波山。你——”
俊卿笑着擺手,打斷她話頭:“小黑,你莫不是又要勸我回停雲山去?你明知我是肯定要陪你同去的,何必再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