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停雲待旦

玄乙擡眼一看, 忍不住揉揉眼睛,懷疑自己又看見了方纔的幻象。

方纔萬里晴明的天空中,此刻聚起了彤色雲朵, 片片如同鳳凰翎羽。

與方纔她所見幻象中絲毫不差:雲層之中, 分明是一團跳躍的火焰, 蓄勢待出。

竟然真的是, 鳳凰真火劫!

玄乙這才頓悟:方纔俊卿用盡畢生全部瞳羽, 在九煉天雷之下護她周全;而瞳羽盡數在雷火中燃盡,俊卿的法力也隨之耗盡。

因此,鳳凰真火劫便徇着此刻他的脆弱, 找準時機開啓了對他的終極考驗!

深深的恐懼驟然攫住了玄乙全身。方纔的幻象中,俊卿在真火劫中燃燒殆盡, 那景象帶來的崩潰之感實在太過深切;此刻沒有思考, 她急切地抱住了俊卿:“不, 你不要……我們逃走,現在就跑, 躲開這道劫!我什麼也不要,只想你陪在我身邊!”

俊卿緊緊回抱了她,隨後輕輕掰開她手指,將她推離。經過方纔激烈的戰鬥,他紅衣破損, 束髮金環略略歪在一邊, 長髮微散在肩頭, 只有一雙鳳眼依舊清冽如初。

俊卿堅定看她, 彷彿要將她看進自己眼中, 隨後如從前一般笑道:“小黑,別怕, 我不會離開你。”

說完,他便堅決地鬆開了她的手,退至開闊地面。

這情景,與方纔的幻象幾乎重合。玄乙恐懼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看着他遠遠地獨自站在一地花瓣之中,筆直挺立,昂首迎接這最終的第八十一道真火劫。

帶着一聲長長的尖聲呼嘯,層雲深處那團純紅色火焰劃過天空,撲向俊卿。

真火落下,俊卿的身影消失在熊熊烈焰中。

熱風灼眼,吹亂遍地五彩花瓣。

——而地面的震動並未平息,反而越來越強烈。

玄乙驚疑不定,眼睛卻不肯片刻離開那團燃燒的真火。

只聽澤洋在旁大叫:“不好!乾魁龍族血脈斷絕,此處經不起真火降下,恐怕要崩裂!”

從前其他消逝的龍族,他們世代的居所失去了龍氣支撐,慢慢都逐一坍塌毀損。三萬年來流波山中只有昊空一個乾魁龍族,今日承受了空前激烈的戰鬥和兩道九煉天雷,而後昊空逝去,已是難以爲繼。此時猛烈真火再降下,終於維持不住,開始了急速的崩塌。

玄乙站在原處一動不動,只死死盯着那團火。

隱隱聽得元白在吩咐叢峰他們:“你們且自己先退出去,別管她;此時就算天崩地裂,她也不會離開的。”

沒錯,山崩地裂怎樣、乾坤傾覆又怎樣,她纔不會挪動半步。只要在這守着,等火焰燃盡,俊卿便會再次向她展露笑容。

巽朔法術至陰至寒,玄乙不敢擅自替俊卿護法,唯恐與至陽真火相剋,會擾了俊卿渡劫;只守在真火焰層的熱氣邊緣,耐心等待。

這一道真火卻格外漫長,彷彿要將俊卿的生命一點點燒盡。

流波山諸峰接連倒下,山石、樹枝紛至沓來,被玄乙以凍結之術遠遠擋住。

她那顆至寒的巽朔龍神心臟狂跳不止,只覺得每一秒都煎熬難耐。

又一座山峰坍塌。腳下忽然一陣奇異震顫,玄乙恍惚間低頭,只覺原本堅實的地面正變得鬆散。忽然一聲斑駁悶響傳來,她目光所及,心跳驟然被寒冰凍住一般——

真火之下,原先俊卿所站的地面轟然裂開,那團仍在燃燒的火焰隨之陷落。

玄乙不知自己從身體何種部位發出了一聲嘶吼,或是尖叫,想也未想,便朝那處裂縫撲去。

身後卻有誰迅疾出手,一把將她攔腰截住,使得她停在半空,眼睜睜看着那團純紅火焰墜落山體裂縫深處。裂縫隨即坍塌,那火焰如同被一隻巨獸一口吞噬,只見的隱隱紅光透出。

玄乙頭也不回,狠狠將冰刃向身後刺去,試圖擺脫。身後的人無處閃避,挨下她這一刀,悶哼一聲,卻並未放手。

玄乙吼叫:“放開!我要下去,下去救他!”

那人也在她耳邊吼道:“你不要命了?!那是鳳凰真火,你想被燒成飛灰麼!燒成灰燼你還能救誰?!”——卻是元白。

地面仍在扭曲塌陷,那團真火終於再也看不見。浩大熱氣伴隨着煙塵一起撲上半空中,迷住玄乙雙眼,她頓時淚流滿面。

強悍如她巽朔龍族,此時卻不能使出法術,唯恐地面凍結,至陰靈力擾亂真火。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玄乙腦中忽地響起了昊空臨死前的嘆息:“能保護心愛之人,勝過打敗千軍萬馬。”

她可以打敗千軍萬馬。但俊卿保護了她,她卻無法同樣保護俊卿。

她只能流着眼淚愣愣等在半空。感受到空氣中溫度下降,火焰熄滅,元白方纔鬆手。玄乙縱身跳下,可是一片狼籍之中,方纔那條裂縫早已被掩埋不見。

流波山的高峰盡數倒塌,土地山石如同洪水開閘,一瀉千里。

哪裡還有俊卿的影子?

玄乙擴散神識,籠罩整座流波山,卻再未發覺俊卿的任何一點蹤跡。真火已滅,那火焰餘燼正隨着崩裂的碎石一道,被掩埋進地下。

如此一來,俊卿要怎樣從這灰燼中重生?

玄乙當機立斷,念訣化出玄龍原身,一頭扎進深深地下。——既是法術起不了作用,她便用龍身硬擠開岩石,深入地下,用龍爪將那灰燼挖出來!

層層岩石土塊重重壓下,玄乙不管自己已潛下多深,只顧追尋着灰燼的氣息,唯恐遺漏一丁點,終於將那些留有餘溫的灰燼盡數捧進掌中。

一騰身軀,她拼力從厚重土層下鑽出,已然是筋疲力盡。重新化爲法身,渾身是泥土,癱在地上;仍是小心翼翼將那灰燼護在心口。頭頂陽光刺眼,她漸漸神智恍惚,迷迷糊糊地想:這便好,陽光這麼好,俊卿最是喜愛陽光,定是會出來的。

***

待醒轉之時,玄乙睜開眼睛,只見自己身處一副硃紅牀帳之中,採熙與一個鳳族侍女正守在在一邊。

看來這裡是停雲山。玄乙不顧身上各處傷痛,一個翻身起來,問道:“俊卿如何了?他有沒有回來?”

話一出口,她自己就已醒悟:若是俊卿已經回來,此刻應是他守在這裡纔對。

採熙試圖安撫她:“此處是帝君的居所,玄乙大人你且在此休息,你身上傷口很多,要好生將養。帝君……在洗光閣,由兩位長老照看着。”

玄乙見他說得含糊,便扯住他問道:“他是不是,仍然只是灰燼?他說過你們鳳族的真火劫過後,須得在七天之內從灰燼中重生,否則便是……”

否則便僅餘灰燼。

玄乙抓着採熙衣袖:“我睡了多久,這已是第幾天了?”

採熙輕聲答道:“你法力損耗太多,昏睡不醒,是那個騰蛇魔君把你送來的……到如今已是第四天了。”

玄乙看向窗外,紅紅日輪已偏向西方。這第四天已近日落。

採熙見她神情,忙安慰道:“玄乙大人你不要擔心,帝君定然會平安迴歸的!帝君法力深不可測,他是咱們鳳族這數萬年來唯一一隻經歷過八十道真火劫的鳳凰,這第八十一道也肯定是穩妥的!”

雖是失魂落魄,明知採熙年紀尚小並不懂得太多,但玄乙卻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寧願相信採熙的話。

採熙回想起自家帝君一直以來的翩翩神采,信心滿滿道:“一定會的!洗光閣陽光最強烈純淨,還有兩位長老護法。這不是還有三天嗎?三天之內,帝君就會從洗光閣走出來!”

玄乙有些想哭,卻憋了回去。在採熙心目中,玄乙一向強大得無所不能,此時見她這幅模樣,採熙亦覺心酸,卻也只能盡力安慰她:“我們到如今才知道,原來你便是帝君的那位夫人。他既是已等了你三萬年,如今是決不會捨下你的,他一定會回來。”

玄乙不顧採熙勸阻,來到洗光閣之下等着。

太陽西沉又升起,升至中天覆又西沉。

停雲山中,依舊仙氣繚繞,幢幢硃紅樓閣錯落有致,琅玕樹上結着青澀的果子,赤心花海愈發燦爛。琴瑟聲聲,鳳歌陣陣,鳳族子弟連日來不停奏唱着招魂樂曲,爲俊卿歸來祈願助力。

玄乙渾身緊繃着,採熙幾次試圖來和她說話,見她全似充耳不聞,只好默默退下。玄乙無心多看,無心多聽,只是一直等在洗光閣外,凝視着天空那輪圓日。

若是可以,她也想找來一根長繩,將當空的太陽系住,不管付出何種代價,也不讓它西沉。

這已是真火劫落下的第七天。

玄乙眼睜睜看着夕陽西沉,明月爬上樹頂,心中只是默默回憶着與俊卿共處的時光。她這才發現,自己從來對俊卿的瞭解竟少得可憐。

他喜歡何種食物,他最愛何種裝扮,他如何在停雲山長大,又是爲何受焚寂心火之刑、心口留下那團醒目的疤痕……這些她全然不知。因爲自己一直以來只滿心想着自己的事,竟從未想到要了解他半分。

如此想着,一擡首間,夜色已漸漸稀薄——第八天的朝陽升了上來。

洗光閣的大門仍然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