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兩個是約定好了的是不是?”王環先起身,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先把門給反鎖上後,纔回頭看向了方閒與周希音二人。
看着周希音此刻的表情有些緊張且帶着隱隱的後悔、而本來沒啥事的大侄子方閒,神色卻愈發嚴肅幾分。
便覺得頭略大。
之前,方閒曾有好幾次打聽,周希音到底是不是關係戶,或者是有什麼特別的身份。當時的王環,覺得不該把周希音孤立起來,於是就給方閒透了底。
自己的老師,絕對不可能因爲有人與周希音接近,就會發脾氣或者什麼。
而且,王環也知道,周希音是一心求學,想要進創傷中心手術室裡,是想要走到醫學殿堂的更高處,這雖與老師對周希音的期待與希冀相背馳。
可王環從來沒有想到過,周希音要執着於進創傷中心手術室,還有其他順帶的原因!
爲這個原因,周希音不惜先在手術室自己給自己造謠,玩笑自己的‘名聲’,編造出來一個以前在青春懵懂時期,喜歡上一個剃了光頭的假小子的流言出來。
以此來放下所有人的戒備,然後調取到了十年前的病歷以及相應的材料,並還一直偷偷摸摸地在打磨上面的細節,最終發現了問題所在。
而,在周希音提出來這件事之後,基本上除了王環之外,沒有任何人重視這件事。
畢竟那是一場‘可歌可泣’的生命之延續,是人間之暖光!
一位,叫司青的女孩,在臨終之際,捐獻了自己的好器官,把生命用另外一種形式得以延續,且,司青的父母同意了這樣的決定,代表了簽字以及各種手續……
這是一樁美談。
未成年的孩子,父母代表簽字,這絕對沒有問題的。
可是,具體司青本人,有沒有明確表態過拒絕,只捐獻其他器官而不予捐獻眼角膜這件事,這都過去了這麼久的時間,本很難再查證!
但周希音竟然有辦法證明司青本人不同意,還能找到相應的證據。
而周希音又在手術的記錄裡面,看到了相應的操作記錄,所以纔有了當前這一幕……
這對她不公平,是周希音的說辭。
周希音也趕忙搖頭:“王教授,我沒有,這件事我給誰都沒有說起過。方師兄他?”
“我也不知道方師兄和司青姐姐認識。”
貌似到此,周希音也感覺到了事情已經遠遠脫離了自己的掌控範圍。
方閒搖頭,打斷了周希音將繼續的話:“王教授,我也是剛知道這件事,否則的話我可能早就來問了。不會恰好等到今天的現在。”
方閒如此解釋。
現在他想要問這件事,卻是與周希音沒太多的關係,雖然這件事是周希音先起了頭。
“那你們這是要幹嘛呢?”
“我不管你們是不是約定好的,我也不知道伱們所說的這個叫司青的病人到底怎麼回事。我只想知道你們要幹嘛?”
“翻看病歷,翻看談話簽字記錄、翻看手術記錄?然後呢?即便是一切都如同你們所想,你們還想幹嘛?”王環這麼問。
周希音則往後退了兩步,雙手的手指在腹前攪動一陣,語氣複雜問:“王老師,不幹什麼就不能想知道真相了麼?”
方閒聽到這裡時,看了王環教授一眼,又看了周希音一眼。
說:“王教授,我想,先看看經過可以麼?”
王環則重新在方閒身前坐下,說:“我們醫院的病歷系統,在五年前已經更換過一次,你要查閱的話,只能夠進到老系統裡面,還要有授權,或者是去病案室才行。”
“小方,這件事,我們能不能再等等,等到周教授回來之後,再去調閱啊?到時候,你可以看到最完整的數據。”
周希音聞言,偏頭看向方閒,眼神似乎是在打量此刻的方閒在想些什麼,也或許是在打量,方閒與她偶然所認識的那位“司青”姐姐,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
“周教授什麼時候回來?”方閒冷靜下來後,如是問。
“差不多半年。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也不差這點時間。”
“你覺得呢?”王環回,然後還要開導方閒幾句時。
方閒則笑了笑說:“王教授,您不想幫我沒關係,您不告訴我,也沒關係,醫院裡不給我授權也沒關係。”
“反正不過是一樁陳年舊事,反正不過是個年輕人嘛。”
“死了後,連最基本的送別儀式都不必有的年輕人。”
“其他的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
“知不知道真相,又有什麼關係呢?對吧?”方閒倒是比較隨意,如此回後,便站了起來。
“方閒你幹什麼去?”王環看到方閒站起來,語氣稍微有點正式地問。
方閒也騙了人,他騙了自己。
也騙了楊弋風。
方閒可能根本不如他自己所講的那麼淡然。
“進組學習,徐教授還在等着我。”方閒解釋,語氣顯得很平靜,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方閒的確是要當一切都沒發生,不然還能怎麼樣?
沒人幫你,你就是個瞎子。
甚至如果沒有周希音提起,方閒這一輩子都不知道這麼一件事的存在。而即便知道,方閒也懂,自己沒有任何資格、沒有什麼資質去管理這麼一件陳年舊事。
“你站住!”
“周希音,你出去一下!~”王環起來,擋住了方閒要從辦公室出去的動作,然後順便還碰了碰周希音。
周希音此刻,則是滿臉的糾結,想出去又不想出去。
可是王環的態度,讓她有點害怕。
方閒的態度,則是讓她壓根就不知道方閒要做些什麼,可方閒的不對勁以及方閒這個人,本來就讓她有些心慌。
也許,自己今天,是惹了點不小的禍事。
就不該讓方閒知道這件事。
所以她還是被王環從辦公室裡帶了出去。
出了辦公室時,被鎖在門外的那一刻。
周希音的心情很是忐忑,可很快,她又覺得,自己並沒有辦錯事,自己只是想要搞清楚一件事。
然後在最無助的時候,反而是找到了一個比較強有力的助力……
真的是這樣麼?
周希音也不清楚。
可這件事,她已經和王環教授周旋了蠻久,都沒有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周希音貼耳在辦公室門口聽了一會兒,沒聽到裡面有聲音傳出。
憂心忡忡地先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辦公室裡,王環此刻的腦殼很痛。
沒想到,自從周希音進來之後,除了一個讓她頭大的周希音出現了不說,還帶動了手術室裡面,最倔牛的一個人,也摻合了進來。
“小方,方閒,我還是你嬸子不?你剛剛對我這麼起高調,是不是有點不合適?”王環語氣緩和,力求儘量安撫和平復方閒的心情。
要說方閒在手術室裡,規矩得不行,除了愛學習,愛內卷,王環怕他猝死外,其他方面,基本都不需要王環多插手和操心。
從傳統意義上而言,這方閒是一個好孩子。
可從另外一個層面,方閒的性子,太過於自主,自己確定下來的事情,八頭牛都擰不過。
周老教授都給方閒講過,讓方閒最好是去常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創傷中心,先跟着方雲,方閒拒絕了。
方雲也想要方閒去常市幫他,方閒也拒絕了。
而且以自己的形式,強制打斷了這樣的安排。
與徐鳳年教授做課題,而且做的還是毀損傷這樣的大課題,新課題,意義非凡的課題……
“對不起,嬸子。我剛剛說話的態度不好。”方閒趕緊道歉。
事歸事,人歸人。
王環作爲嬸子,並沒有對不起自己的地方。
“司青,是叫這個名字吧?”
“就是你對楊弋風教授所說的那個女孩子,你就是爲她,來學醫的?”王環繼續給方閒拿來不少的小吃零食。
她自然知道,現在要好好和方閒聊一聊,而且聊的時間不會很短。
不過方閒卻沒有動口吃的意思。
“是也不是。”
“想要看看骨肉瘤是不是不可救,更多的還是因爲雲叔。想要當一個和雲叔一樣的醫生。”方閒仔細思考後,這麼回。
“那這個司青同學是?”
“吃點東西吧,咱們慢慢聊,我是你嬸嬸,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王環先讓方閒安心。
“我同桌,也是我同學,如果沒意外的話,可能高中也是同學。因爲我在上高中的時候,打聽過,她的成績也和我一樣好,進了那個不算最好,但也算不錯的班。”
“常市鼎城一中,雖然不如石門縣一中,可也相對不錯了……”方閒並未煽情,只是如轉述一般地講着這些話。
“但最後還是有了意外。”
“她高一沒來讀書,高二繼續就讀了一年,去了最普通的班級,成績很差,一落千丈,排在末尾。”
“在高三的時候,我才知道,成績於她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那時候司青的父母也還年輕,好像是又有了個小寶寶,我見了一次後,就沒再繼續問,畢竟這也是會揭開他們心裡的傷疤。”
“直到,今天,我剛剛聽說……”方閒就沒繼續往下講。
“所以啊,你們並沒有什麼交集?”王環如此對方閒和司青的關係進行定性。
方閒點頭:“對。”
王環則說:“小方啊,我對這個病例的瞭解,幾乎沒有。這是一個事實,我也是剛接觸這個病例。我的瞭解程度,甚至還不如周希音。”
“我先給你作幾種假設啊?”
“那如果,我是講如果啊,假如說,你這位同學的父母,真的違逆了她的遺願,在她不同意簽字的情況下,簽了字,你要怎麼辦?”
“或者說,如果是,你這位同學的父母也沒簽字,也不同意做手術,但是最後這臺手術還是做了,你又要怎麼辦?你還能把東西拿回來嗎?”王環客觀地分析,給方閒推測了兩種可能性。
“從技術學的角度,取下來不會有問題!”方閒目光灼灼。
“重建起來應該也不難?”
“我也不是沒做過。”
王環到了嘴邊的話被方閒噎住,且口水差一點就進了氣管裡。可王環卻不敢反駁。
眼前的方閒,可不再是剛進到手術室裡的那位小萌新侄子,如今的方閒,身上至少掛着一個履歷,那就是把他的老師桂元平教授解剖後,又重新斂過屍,且做得還極好。
“最多給我一年時間,我可以取下來。”方閒這麼擡頭,相當自信。
眼角膜的移植術嘛,不管是哪個科室的專業技能,一年時間,方閒絕對可以做到,而且能做得很熟練,現在的方閒,有這樣的自信。
“不許胡鬧!你這是故意傷害!~”王環給方閒敲了敲桌子,提醒方閒,絕對不能走極端。
方閒則道:“王老師,我只是單純地從技術層面探討這個問題。真要去做時,肯定還是要涉及其他方面的問題的。”
“我也不可能這麼做!”語氣低沉,聽起來好像是恢復了一丟丟的理智。
同時也是與王環交鋒,透一個底。
如果不需要管其他人的死活,把一個人身上的東西拿出來然後塞到人體內去,即便是死人,咱也能做到,而且還做過的。
“我講了,你一不是家屬,二不是執法人員,你沒有這樣的資格,你甚至沒有審判和提議其他人有罪的資格的權力。”
“這件事,牽扯頗大,如果我說,他涉及到我們醫院的一些老教授,甚至是很有名氣的老教授,你也知道,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八年,足以讓太多的老教授退休,甚至有些老教授已經病故……”
“有些老教授則是在醫學會裡面工作。”
“你忍心,爲了一個以前的同學,一個可能的,倫理學範疇的東西,讓他們沾惹上麻煩麼?甚至名聲掃地?”
“你要知道,簽字的是家屬!”王環再次這麼問。
“但是家屬在簽字的當時,會不會知道一切?”方閒並未直接作答。
而是仔細地思考了後,說:“王教授,那你的意思就是說,這件事,其實還是有不符合程序的地方咯?至少,現在掌握的證據,可以證明,醫療程序不當?”
“不,是醫療程序,至少是在做手術的那一年,不當?!”
“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王環退一步講。
“你能得到什麼?你那位同學能得到什麼?”
“人死如燈滅,能夠在死亡之前,多換幾個人的健康,其實不管是從社會學角度還是從個人實現的角度,都是有益的。”王環道。
方閒聞言沉默。
他從未想到過,會有這麼一天,在手術室裡,吃瓜吃到自己的頭上來。
方閒不是神仙,做不到對任何事情都雲淡風輕,自然也不能在任何時候都很好地管理和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當然,思緒是漂浮的,也是遊離不定的,自然也是可以更改的。
王環教授的話,讓方閒也慢慢冷靜下來。
再仔細地想了想,方閒又覺得自己剛纔的行爲有些好笑。
哪裡有那麼多的雲淡風輕和不屑一顧,哪裡有什麼人死如燈滅,只要存在,就或多或少,或真或假的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丟丟的痕跡。
最後只有歲月,可以掩埋一切的留痕。
這是一個倫理學的問題,而且還只是假設中,倫理學的問題。
看到方閒不說話,王環則又說:“小方,我知道你這個人,很有主見。我之所以提議讓周教授回來再處理這個問題,是我怕我勸不住你。”
“怕你一路走到了一個絕境之後,你發現你什麼都做不了,最後陷入到迷茫中。”
“而且,你嬸子我,本來擁有的視野和資源,就不如周教授和楊教授他們那麼寬廣。”
“所以我給你提供的視野也相對有限,不會那麼客觀。”
“最後讓你走進到牛角尖卻又無計可施時,那時候?”
“你就說吧,萬一,我是說假如,你現在是我這個位置,你面對小小錢或者是你自己的孩子時,你要怎麼選擇?你懂嗎?”
“我只是會勸你冷靜,冷靜地思考,而不會勸你什麼都不做。”
“我們都是人啊,人則都是有感情的。”
方閒則笑着點了點頭:“謝謝嬸子,我知道您是對我好的……”
王環則回:“當然,我怎麼可能不關心你的想法呢?”
“我甚至可以不關心周希音的想法,畢竟她與我老師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但你?”
“畢竟是你雲叔的侄子,我看過你出生、看着你長大,這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理由……”
大概是十一點二十分左右。
方閒才從王環的辦公室出來。出來後,方閒覺得自己依然是一無所獲,卻又彷彿收穫了什麼。
的確,越是在這個時候,越要冷靜,只有冷靜,才能夠客觀且全面地考慮諸多問題,才能夠真正去審視這一切的所有視角。
司青的父母都沒有去說什麼的角度,自己憑什麼去刁鑽?去鳴不平?
更何況,這裡面的視角,未必就是自己所看到的那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