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終究一個字都憋不出來,最後轉問:“你終於捨得不藏私了?不打算把好東西,留給你親愛的林介墨教授?還有湘南大學附屬醫院?”
徐鳳年找不到詞來形容方閒,於是只能從其他角度PUA。
方閒的表情平靜,笑着張口就來:“也還留着,徐教授,您得理解,我是本院的學生,而且我們醫院家小業小,比不過華西醫院那麼底蘊深厚……”
方閒如今,應對這樣的PUA,已經頗爲有些自如,而且講得也很直白。
自如會留的。
徐鳳年擡手就想打人,這與方閒相處,非得讓他的性命都要短几年。
而方閒的做法,是人之常情。
“那你說說吧,伱留給我的,到底是什麼爛東西!”徐鳳年生氣地把手機往桌子上一砸。
十分生氣。
我徐鳳年,什麼時候吃過別人不需要的飯菜,什麼時候需要有人來賞賜性的——
給予?
方閒則慢慢翻開了資料,緩緩說:“徐教授,您以及您的團隊對毀損傷的基礎理論,已經有了頗爲深入的瞭解,在此基礎上,進行廣度地拓寬,肯定會更加遊刃有餘。”
“專科基礎技能,是專科基礎理論和醫學基礎操作的有機結合,如此一來,毀損傷這個病種的專科基礎操作,由徐教授您的團隊來奠造地基,屬於最合適不過的了。”
“不過就希望,徐教授您能夠到時候加一個我的名字或者是順帶提一下我們湘南大學附屬醫院,也讓我們醫院沾沾光。”
方閒說得相對比較卑微,看似請求,不過確是與徐鳳年認真而仔細交談。
徐鳳年的身子一正:“關於毀損傷的標準定義、不同分型以及不同亞病種的區分,這些理論性課題,你真的願意給我們去做?”
“嗯!”方閒鄭重點頭。
毀損傷這個病種的開發,屬於是徐鳳年做的。
方閒在此基礎上進行拓寬與延伸,再如何也跳不過徐鳳年教授以及現在已經做毀損傷這個病種的其他團隊了。
因此,其實這些理論性的東西,通過徐鳳年教授的嘴巴去傳開,反而比方閒去宣揚,更具有影響力。
反正,理論具體出自於誰,有系統自論因果,不需要方閒來操心。
而?
徐鳳年教授的前期研究主要應對的是毀損傷患者的生死問題,如今的基礎理論等,是應對的毀損傷病種的定義、精準診斷、損傷程度以及標準處理的相關問題。
這一切打包起來,最終能夠給世界闡述的,仍然是,毀損傷這個病種可以不死。
即便是普通醫生,也可以有機會讓毀損傷的患者不死……
而方閒允諾要與林介墨教授以及宋煜副教授,重新要搭建的團隊。
是基於毀損傷標準處理方案,方閒目前已經做了的毀損傷的相應專科基礎技能之上,去進一步開發比基礎技能更加專業化的處理術式!
這是要去回答,毀損傷患者在不死的基礎之上,該怎麼更好地活着這個問題。
方向不一樣,任務的最終歸宿也不同!
徐鳳年沉默了。
他心裡有點激動。
同時,也是非常糾結:“小方,主動去創造毀損傷,真的能夠帶給人,這麼多的靈感麼?你給老子說一句實話,讓我死心!~”
方閒這回,果斷搖頭。
“徐教授,或許您也能夠通過基礎的技能,把屍體解剖成絕對的解剖系後,再重新組建起來時,再來審視毀損傷這個病種時,會有比較新的角度。”
“不然的話,拋開自己的基礎技能以及相關的基礎理論去談學習的獲得,本身就是一種耍流氓。”方閒如此強調。
自己所作的事情,是可以重複和複製的。
但是自己在做解剖之前的基礎技能積累,你能不能複製,這就不好說了哦。
方閒自然也怕徐鳳年真的無誤入歧途地殺幾個人,那可就冤了個枉。
“唉!~”徐鳳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把這些資料一收:“雖然我不食嗟來之食,但我徐鳳年,絕對不能爲了自己的面子,而置患者於不顧,而置科學發展於不顧,你能明白麼?”
“嗯嗯嗯。”方閒點頭,他現在的心態,非常平和,早已經從放開、收斂,再回到了本身該有的年紀。
“去你的!~”
徐鳳年虛晃一腳,將踢到方閒的時候,又讓了開。
後又說:“小方,我們團隊的人今天應該就會陸陸續續過來了,他們在這邊待的時間不會特別長,但我希望你最好能夠安排好技能的教學規劃。”
“其實技能的熟練度,也就是當前基礎操作的不同等級之間,肯定也具有?”
徐鳳年說到這裡時,突然想起來了什麼似的。
問:“小方,你對毀損傷專科基礎技能的等級定義,是理論達到還是操作也?”
徐鳳年說到這裡,突然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你不要告訴我,你現在的毀損傷基礎操作,不是理論裡的1級水平啊?2級和3級,不是你進行的理論推論,而是技能反思?”
方閒的表情仍然很淡定——
可這表情,已然是說明了一切。
“老子懶得和你說話了,真不知道你是桂元平老教授從哪裡找到的怪胎。”
“我也是服了。”徐鳳年已經不記得自己今天是第幾次失態。
方閒則問:“徐教授,您剛剛所說的理論推論,是不是隻是最開始進行理論的建設,而技能反思,則是在達到水平後,回顧性地對技能的不同水平進行總結?”
“你不是都知道嘛?”徐鳳年語氣不太好,隱隱覺得右上腹的肝部有點疼。
自己爲什麼要接近方閒這倒黴孩子,而且還要把方閒引入到自己做的毀損傷這個倒黴病種?
“我只是不太確定,謝謝徐教授解惑。”
“所以小方,你在把標準處理的降級流程、標準處理流程以及‘展望流程’,還有我們醫院的人,要學習的毀損傷專科基礎技能的學習,都推定後,是不是就要開展下一步的功能重建或者功能保留相關的研究了?”徐鳳年問。
推課題,或者說去了解和深入開發一個新病種的治療,是有模式的,有套路的。
一步一步地去推進,不可跳躍。
跳躍性的研究,所帶來的災難性的後果,已經有了前車之鑑,不可能再重蹈覆轍。
“應該是如此,不過,即便是想要重建最基礎的大小便功能,或者是保留功能,也需要將毀損傷與泌尿外科和普外科的相應技能和理論聯繫起來。”
“在這個階段,要麼是普外科和泌尿外科的老師參與,要麼就只能是我再去推一遍這兩個亞專科與功能重建相關的理論和技能了。”
“書到用時方恨少……”方閒頗爲感慨萬千,用最樸素的語氣和表情,迎接自己的無知。
因爲方閒已經承認且接納了自己的平凡和無知,同樣的,方閒也能夠用相同的心態去接受自己的優秀。
優秀的人,只做事,不當人。
“你的存在,不知道是這個時代的悲哀,還是這個時代的幸運。”
徐鳳年這麼感慨了一句後,忽然一下子,表情變得緘默。
低着頭,沉思了足足十幾秒鐘後,才用頗具沙啞的嗓子,發出靈魂般地發問:“方閒,你會不會覺得,我們這些老傢伙,之前所作的事情,其實是作孽?”
“把人命救了下來,卻把人的最基本人格都喪失掉。只是爲了救命而去救命……”
“沒有。”方閒搖頭。
“我沒有這樣想。徐教授。”方閒重複,語氣認真。
“徐教授,一定的犧牲是幸福的必然前提,醫學的疾病如同大戰,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生命的意義不在於苟活,但也可以在於活着,不去計較功能。”
“每個人都只能先活着,纔能有意義的活着……”
“徐教授,你所做的事情,是功德,不是作孽。不管任何時候,都是如此。”
徐鳳年突然的語氣和表情變化,讓方閒不得不收斂起了玩笑閒定之心。
他豈敢輕視徐鳳年教授在毀損傷這個病種中的貢獻?
雖然於一部分病人而言,目前的結果頗顯殘酷,可從另外一個層面,這些病人的家屬,在得知自己的親人還活着時,那樣的救贖,也是可貴的。
只有先活着,才能去討論更好的活着這麼個問題。
人死如燈滅。
如果沒有活着這個選項,那麼絕對不可能有更好的活着這個選項。
“徐教授,您不要給我這麼大的心理壓力啊,您如果思維向這個方向走的話,那我可就要成爲罪人了。”方閒趕緊再次曲線救國般勸。
徐鳳年先沉默了一陣,而後則說。
“所以,小方,你若是要走純粹學者,或者是新病種開發的這條路線,那麼你就要習慣於自己所作的事情,可能是造孽,可能對別人帶來災難性的後果,而不會影響到你的心境。”
“不然的話,專科已經成熟的病種治療,纔是最適合你的。而不是對於新病種的開發與拓深。”徐鳳年說完,便沒再把這個沉重的話題給繼續下去。
方閒則點頭笑了笑,然後又把笑容收斂,緊接着再點了點頭——
徐鳳年這是在提醒他。
不要太過於高看了自己的能力和創造力。
所有的路都要一步一步走,而在走的過程中,可能醫生所作的事情,就是殘酷。
比如即便是方閒進一步開發出了大小便功能的重建相關術式,也還是有病人無法起身,甚至沒有肢體活動,只是擺設。
即便是這些人能夠有肢體活動,也無法起身……
想要完全健復,就根本不可能。
“做一個阿Q,純粹的阿Q,懂得時時自我激勵,懂得給自己不斷地做心理建設。不斷地突破從無知到有知。”
“不斷地在崩潰和奮進邊緣徘徊,這就是純粹的學者之路。”
“醫學是生命的科學,生命的科學,瑰麗一面有多麼精彩,那麼殘酷的一面,就有多麼灰暗。雖然這不是我們人爲所導致的灰暗,可也是客觀存在的黑暗。”
“如果我們醫生都不敢去面臨這些黑暗,走向深淵的話,這世界,就只是看似陽光——”
“哪種人該不該死,能不能活,我們醫生不去評定和定論。”
“只要他是個人,他就有活着的權利,還有活得更好的權利!~”徐鳳年這麼說完,就揮手示意方閒可以離開了,估計也是覺得,方閒已經聽懂了他今天把方閒叫來的意思。
方閒的道心,又稍微動搖了一下,但很快,又收斂了回去。
這就是醫學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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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當學生的時候,要強忍住解剖屍體的噁心,在臨牀上要一定程度做到不嫌棄患者的屎屁尿。
若是在此,就選擇不再奮進,選一個專科,往裡面一鑽,機械性地重複已有病種的治療,那麼這個醫生,也足夠平安和幸福了。
可若再有點野心,就需要去開拓和開創新的領域,新術式,新理念,新想法……
想要開創,就會面臨未知,結果的未知。
而即便是結果走向好,可也是階段性的好。
自己做過手術的人,最後成爲了植物人,他本可以死,一死百了的,最後別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使得他自己以及他的家人,都陷入到無盡的悲痛和災難裡去!
再後來,即便是他醒了,人格仍然喪失,在面臨這樣的治療,自己親手創造出來的一切孽障,能不能跑得過這一面牆壁的心理障礙。
這是你必須要回答的問題。
否則,去專科這個安樂窩裡吧……
方閒可能有點理解純粹學者需要存在的意義呢。
因爲無知,所以不必介懷,因爲無知,所以從頭開始去開創,後知後覺,等到自己反應過來自己做了多少孽後,才能夠徹底地金盆洗手,可能再也不敢踏足這個行業,最終離開。
醫學果然很精彩。
這座江湖,有天才雲集,有羣英薈萃,有救贖,有讚美,有白衣天使。
有醫德。
當然,還有白骨累累與外人所不知道的殘忍和殘酷。
這座江湖,才足夠真實。
每一條路都沒有錯,只看你如何去選……
徐鳳年教授說得也沒錯。
華西醫院的團隊,也就是徐鳳年教授一手搭建起來的團隊,也都來了。
不過他們並未直接就開始跟着方閒學習,而是先花費了一定的時間,把方閒給他們打造出來的理論框架,進行了一定量的填充。
填充完之後,纔開始了對毀損傷相關的基礎技能,進行理解性的學習。
不過,這樣的學習,很明顯就不能單純地只在臨牀上學習,而是需要去技能訓練室學習,把相應的理論,相應的操作標準,通過技能訓練儀,復刻到技能訓練儀評分標準中的自定義模式中。
讓這些人去重複。
重複完,達到了一定的熟練度之後,就可以再進到創傷中心手術室裡,開始實戰演戲了,差不多學得一定的熟練度,也就可以自己回去琢磨和研究了。
這些人有教授,還有副教授,更有天賦比較高的主治,這些人,都有如意級別的基礎技能,對技能的推演複製能力很強,再加上,方閒本就把相關的基礎理論,都已經總結好了……
只是複製方閒的,專科基礎技能是基礎技能與專科基礎理論的有機結合,這一條路都無法重複的話,也有點浪得虛名!
華西醫院,基本沒有浪得虛名之輩。
這是從它建院開始,就註定和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情。
技能訓練室內的技能訓練,都頗爲順遂。
而爲了保證這些人能夠達到的技能熟練度上限,方閒並未去出面與他們說明,到底該怎麼去走,而是讓他們主動想辦法去與客觀的標準靠攏。
方法不重要,結果非常重要,只要能夠達到類似的結果,那麼就可以催生很多方法。
而這些不同的方法,殊途同歸時,經過的途徑,就是以後專科基礎技能4級中的不同理念了……
與此同時,這些專科基礎技能的練習,林介墨教授以及宋煜副教授甚至王春濤主治醫師等人,也未曾拉下,並且啊,他們在平常的手術裡,也會挪用到這些基礎操作。
畢竟,毀損傷只是一種概念,不是具體的創傷形式,很多常見的創傷,其實也有局部的毀損傷,只是沒有被精準定義而已……
李球,因爲特殊的縫合術理念,是吃了第一隻螃蟹的人,他在毀損傷的基礎重建術上,要承擔最爲重要的任務,走入到了團隊裡。
而方閒的師兄龐榮,則是因爲同時又3級的清創術和3級的縫合術以及3級的切開術,作爲是最契合的年輕醫生,也有進入到課題組中的機會!
再隨着時間的推移。
時間如水的一個月之後……
創傷中心手術室裡,就再也未見毀損傷。
創傷中心手術室裡,創傷外科學科帶頭人,毀損傷病種的初始締造者,本是帶着教學湘南大學附屬醫院目的而來的徐鳳年,離開了湘南大學附屬醫院的創傷中心手術室……
彷彿他從未來過。
但徐鳳年回去之後所做的事情,卻不止一處地顯示着,這湘南大學附屬醫院,他曾經來過。
方閒後面的許久,都未再聽到過你他娘。
……
然後在九月三十日這天,王環教授推薦方閒發表的那兩篇論文,也是發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