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李敬生來談這件事,給出的答案也是比較簡明直接。
患者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算是病入膏肓的那種。
家屬與患者之間有着割捨不斷的血脈親情,只要有一線希望,就願意拼盡全力去治療。哪怕是砸鍋賣鐵也願意。
在深厚的感情面前,金錢真的不算什麼。
父母爲了救治患病的兒女,毫不猶豫的賣掉房子。孝順的女兒或兒子,爲了救年邁的老父親,或者老母親,不惜揹負沉重的債務。
也有的男友,爲了救治女友,不顧家人反對,拼盡一切。
此時此刻,家屬的心情,李敬生非常理解。
站在理性的角度,肯定是選擇保守治療更好一些。
但是感情這東西,很難用理性來下什麼定論。
“李醫生!如果全力治療的話,是不是有希望治好我爸的病?”
“理論上來說,再嚴重的絕症都有治癒的可能性。但是像他這種情況,你們花個幾十萬,去搏那不到1%的希望,我覺得你們可以再慎重考慮一下。
99%的可能是錢花掉了,病沒能治好,患者還得遭很大的罪。
如果讓我個人提建議的話,還不如留着錢,讓你爸好吃好喝,想去哪玩就去哪玩。醫院這邊開一些減輕疼痛的藥物,讓他不遭什麼罪。”
李敬生勸說患者的兒子。
“就按李醫生說的辦,開點藥回家。”
患者這時候發話了。
他一直在默默的聽着,基本上也明白自己的情況了。
既然已經治不好,那就沒必要再拖累家人。還不如留着錢,讓活着的人別跟着遭罪。
“爸,錢的事您不用擔心。”
“什麼叫做不擔心?伱還沒結婚,與女朋友談了也有好幾年了,攢錢不就是爲了買房子結婚嗎?我這病如果能治,折騰也就由着你們。反正等我治好了,努力賺錢,也能幫襯你一把。現在李醫生都已經說得這麼明白了,你還要花掉一大筆錢給我治療,你這不是腦子有病嗎?
讓醫生給我開點藥,回家!”
患者瞪着眼做出了決斷。
而且不容許兒子與妻子反駁。
“嗚嗚……”
患者的妻子再也抑制不住,悲聲哭泣,不停的擦着眼淚。
在她心裡,肯定捨不得丈夫死去。
也從沒想過生離死別來得這麼突然。本來還天真的以爲,丈夫有可能是返老還童。
到醫院檢查後,這才明白是可怕的癌症,而且已經是晚期,時日無多。
“我還沒死呢,嚎個什麼勁?真想哭,等我死了後,哭幾嗓子,別人聽了也就知道我沒有虧待你。”
患者怒聲罵着老婆。
誰知不罵還好,這一罵,他老婆哭得更厲害了。
“家裡的日子眼看着剛剛好點。兒子也馬上就要結婚了,你,你卻沒享一天福……這以後的日子,我一個人怎麼過啊!”
妻子紅着眼眶,淚眼模糊的看着丈夫。
“不是還有兒子嗎?要是這小子敢不孝順,嫌棄你,那你就給我燒紙,看我不上來揍死他。”
這位大叔還真是個實在人。
明明是很悲傷的話,聽着卻讓人覺得很有喜感。
最終在患者的強烈要求下,家屬選擇順從,給患者保守治療。
這件事情,到此也就告一段落。
誰知等到患者的妻子推着患者出去後,患者的兒子把門關上,看着李敬生與鍾虎。
“鍾主任,李醫生,不管花多少錢,我都願意。請你們救救我爸。”
“你還是要給他做手術與化療?”
李敬生感到頗爲意外。
剛纔還以爲患者的兒子順從了患者的意見。
現在看來,這個小夥子只是表面順從,心裡面卻還是想着救父親。
“別說有1%的希望,就算只有0.1%,我也願意全力以赴。我爸對我從小就很嚴厲,那時候我還小,不懂事,覺得他什麼都要管,很討厭。
再後來,我讀初三的時候,因爲學着別人抽菸,被我爸發現後,當着同學的面,狠狠打了我一巴掌。
從那以後我就沒有再叫過他,有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把他當仇人看待。
我恨他。”
小夥子說着與父親之間的情感經歷。
有的父親,親子互動做得比較好,教育孩子時很溫和,與孩子像朋友一樣。
可是更多的父親都是非常嚴厲,他們平時管教孩子很粗暴,很直接。覺得孩子做得不對,說了不聽,就會打罵孩子。
這本身是一種深沉的父愛。
只是表達方式讓孩子不容易接受。
因爲他們覺得被父親傷害了。
“再後來,我因爲跟着班上幾個頑皮的孩子一起玩,成績很差。最終沒考上普高。父母找了關係,把我送進了一所還不錯的職高讀書。
讀了兩年後,我就出來打工了。
那時候年齡小,文化水平也不高,乾的是最累的活。在工廠裡上班,說是說一天工作八小時,實際上永遠有着加不完的班。
基本上每天的上班時間都超過十二個小時。
到了月底,工資單發下來,卻只有四千多塊錢。
就那樣幹了有兩年多,我也攢了一點錢,大概有三萬多塊錢的樣子,我就不想這樣工作了。
在工廠裡面就像一臺機器,每天都是不知疲憊的工作。
正好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她的音容笑貌,都讓我不能自拔。每天哪怕只是看到她一眼,我也會感到很開心。
我想跟她談戀愛,問她找男朋友有什麼要求?
她告訴我,想在城裡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還能有一臺屬於自己的轎車。
有房有車,幾乎是我們工廠裡所有打工仔的夢想。
還記得離職的前一晚,我給她寫了一封告別的信,也是一封表白信。很長,寫了大概有兩頁多。
我說我走了,讓她等我三年時間,到時候我賺到錢了,會開着轎車去娶她。”
說到愛情時,小夥子的臉上情不自禁的露出一絲笑容。
想必對每個年輕的男女來說,愛情最初的模樣,都是特別美好。
每每回憶,都會覺得甜蜜。
“可是你們知道嗎?我辭職後與人合夥開店子,不到一個月就虧得所剩無幾。後來轉掉了店子,我拿着分到的四千多塊錢,走在街上,只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想要賺到很多錢,成爲富人真的好難好難。
我拿着四千塊錢,去賣盜版碟。
因爲聽說這個賺錢快。結果剛賣了兩天,我被抓了。不但進的貨被沒收了,還要罰款,拘留。
我沒錢交罰款,警察通知了我的家人。
父親趕來後,我才發現兩年多不見,他已經蒼老了許多,兩鬢已經有了不少白髮,額頭也多了幾道深深的皺紋。
本以爲他肯定會打我罵我一頓。
在我們老家,被公安抓進去,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不但給家人丟臉,還給祖宗丟臉。
父親沒有打我,而是幫我把罰款交了。
看着他那粗糙佈滿裂痕的手,我知道,這些錢都是他用汗水賺來的血汗錢。種地,打零工,這就是他賺錢的途徑。罰款是五千塊錢,相當於他種十畝地的收入。”
說到這裡時,小夥子的聲音有些哽咽,偷偷的別過頭,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接我回家的路上,父親什麼話都沒說。沒有罵我,更沒有打我,回到家,只說了一句“餓了吧,鍋裡有熱着的鍋鍋頭,還有熱菜。
我媽端着一碗做好的雞肉湯放在桌上,小聲對我說,這是我爸去交罰款時,讓我媽做好,特意留給我回家吃的。
當時我喝着雞湯,啃着窩窩頭,只覺得鼻子鞘發酸。
那麼大個窩窩頭,我吃起來卻是特別香。只覺得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再後來,我慢慢改變了對我爸的看法。
他並不是不疼我,只是不太會表達。
擔心我在外面再闖禍,讓我在家附近找個工作幹。我想了很久,發現很多人賺了錢,都想回家鄉建樓房。建房子少不了紅磚,我想建一個磚廠。
但是打工兩年攢的錢已經賠光了,還欠了父親五千塊錢。
他知道了我的想法後,二話沒說,拿了四萬塊錢出來。我得以成功辦了磚廠。
剛開始的時候,磚廠什麼事情都需要做,是父親默默的幫我當着工人。後來沒銷路,他平時很少與人打交道,卻四處張羅,幫我找銷路……”
這個小夥子的父親,應該是大多數父親的縮影了。
他們用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闡述着父愛。
“這輩子,我沒欠過別人的情或錢,唯獨欠父母和女友三個人。女友就是我在廠裡追的那個女孩,她得知我回鄉辦了磚廠後,多次寫信鼓勵我。後來我想買新的設備,缺資金,她把積蓄拿出來,借給了我。
說是借,實際上不收利息,等我有錢了再還她。
差不多就是白給。
知道我不擅長與人打交道以後,她辭職來到我的家鄉,幫着我拓展銷路。
可以說,我的磚廠能有現在的規模,離不開她的支持。
她也是我奮鬥的動力。
兩位醫生,求求你們一定想辦法救救我爸。花再多的錢我都願意。留再多的錢,也買不來我的爸爸。”
他的這番話,讓李敬生聽了爲之動容。
鍾虎這個大老粗顯然也被感動了。
“如果真要治的話,那就趁早。他這個肯定要做手術,我幫你聯繫普外科,進一步查明肺部病竈後,看看能否把腫瘤切除。該說的最壞結果,李醫生已經給你說過了。這個病,基本上就是九死一生,你自己做好思想準備就行。”
鍾虎幫忙聯繫上了普外科,然後把病人轉過去。
鍾虎主任這人看着黑麪無情,其實有着一顆菩薩心。
他厚着臉皮找了普外科的殷主任幫忙。
要知道,鍾虎平時從不輕易求別人。
基本上每個醫生都不願意求人。
因爲求人如吞三尺劍,其中的難,相信每一個人都有體會。
鍾虎這種有頭有臉的主任醫師,那就更不必說了。
爲了一個不相干的人,要去求別的科室醫生,全是因爲被這個小夥子的一片孝心所感動。
普外科的畢主任因爲病了,目前仍在治療中,剩下的主任醫師裡面,就數殷主任的外科手術能力最強。
下班後,李敬生還特意找殷主任打聽這事。
兩人平時交集並不多。
但是李敬生救了畢主任一命後,普外科的多位主任醫師對他的態度都變得十分熱情友好。
“殷主任,那個四肢骨質增生,肺癌患者轉到你們普外科了嗎?”
“對,轉過來了。患者本人死活不肯治,患者的兒子堅持要治,最終還是收進來了。明天還要做一些檢查,然後看看能否做手術。怎麼啦?”
“沒什麼沒什麼。我就是覺得這個患者與他兒子間的父子情特別感人,所以想要問問。做手術的時候,能夠讓我也參與一下嗎?縫合、拉鉤之類的輔助活,我都能勝任。”
李敬生這還是第一次主動要求到普外科參加手術。
本身別人不邀請,他一般也不會開這個口。
因爲被拒絕的概率很大。
“沒問題啊!歡迎!到時候手術方案制定好了,我通知你。”
殷主任爽快答應。
第三天,李敬生特意抽了兩個多小時到普外科幫着一起完成了患者的肺葉切除手術。
右肺葉的腫瘤情況相當嚴重。
結節也很多。
切除時,由殷主任親自主刀。
李敬生在旁邊觀摩學習,親眼看到殷主任切得很徹底。
這臺手術,他基本上都只是觀摩。
殷主任並沒有輕易給上手的機會給他。
普外科本身也是人才濟濟,手術室不缺人才。不過真要比手術能力,李敬生在同齡人裡面,現在應該是無敵般的存在。
第二醫院普外科,副主任醫師裡面能達到他這個手術水平的,相當少。
更何況,他現在的醫生等級達到了主任醫師級別。
個人對內科、外科醫理知識的理解,都不是過去可比。
……
患者術後恢復很快,甚至遠遠超乎李敬生的預期。
希望患者經過化療,能夠不再復發。
當然,這種事情也不是醫生希望患者不復發就能有用。
這天,李敬生坐在自家診所診病,一個接一個的處理着求診的患者。
“醫生,能幫我看看嗓子嗎?老感覺痛,在別的診所、藥店買了藥,吃了都沒什麼效果。”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青年向李敬生求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