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的雙肩一直顫抖,隱忍了半晌他才說:“是俺的錯,俺應該早早察覺魏照的惡毒心腸,收斂鋒芒不與他爭鋒,或許土城之戰便不會如此慘烈,但凡他能早一天派援兵過來,弟兄們就不至於死的這麼慘!”
江秋意心驚,她知道那個“或許”纔是最折磨人的,六郎的這一生每每回想起土城之戰,都會想着這個“或許”,而這個“或許”,會讓他終身愧疚不得安寧。
“如今魏照已死,可即便他沒有死,俺也不會再一味忍讓了,曾經有人跟俺說過,處事待物不能一味的隱忍退讓。要學會亮出自己的利爪,讓那些欺負你的人都嚐嚐鮮血的味道!”
六郎在同袍的摻扶下站了起來,他說:“俺要當大將軍!大秦立國數百年,從來沒有過平民出身的大將軍,俺就要做這第一人!等俺當了大將軍,俺絕對不會再讓弟兄們死的這麼憋屈!老秦人的熱血應該灑在戰場上,而不是被自己人陰謀算計陷害。”
他傷痕累累,血戰不止沒有拖垮他的身體,他的心智,甚至激發了他骨子裡的執拗,那樣的志向直白的宣之於口之後,謝六郎的眼睛篤定的彷彿大將軍印,從來都是他手心裡攥着,他有一個目標,並且爲之堅定不移的拼命。
衆人先是駭然,而後坦然。
金龍本非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謝六郎入營以來屢立戰功,視同袍如手足,就連一直陷害他的魏照,他都在戰場上舍命搭救過好幾次。
“好!”
“好!”
“好!”
……
沒有過多的言語,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只用一個“好”字,便表達了他們支持六郎的決心。
“六郎,咱現在雖然只剩下八百人,可弟兄們和你是一條心的,不管你想做什麼,我們都支持你!”
“是,我們支持你!奶奶的,那些個世家子弟也囂張了好幾百年了,是時候讓咱老百姓揚眉吐氣一回了!咱就從千夫長,一步一個腳印的往上爬,總有一天,你會當上大將軍的!”
“是!大將軍!老百姓自己的大將軍!”
江秋意垂眸,有一滴眼淚掉進了藥碗裡,裡面的人有離開的意向,她忙後退幾步,佯裝剛剛過來的樣子。
只是剛出六郎營帳,一個個被他的熱血激發的豪氣干雲的衆人,一眼看見江秋意,抱拳彆扭的喚了一聲:“秋小哥。”
然後一個個面紅耳赤神情怪異的走了,那些假裝不經意往她身上瞟的眼神,別說有多怪異了。
江秋意摸不着頭腦,進去就問:“你這些兄弟都咋啦?一個個看着我怪怪的。”
“沒事,大概是沒見過像你這麼標誌的少年郎吧!”
六郎坐在牀邊,笑眯眯的朝江秋意招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江秋意原就嬌小玲瓏,穿了軍裝刻意隱瞞了女子身份,混在五大三粗的兵丁裡頭,看起來可不就是個小小少年郎麼!
一番話叫人哄得不由自主的嘴角上揚,江秋意想,真是不得了了,六郎這張嘴越來越甜了,跟抹了蜜糖似的能甜死人。手裡頭的藥碗遞給了六郎,她說:“快喝,溫度剛剛好的。”
謝六郎傻笑了一下,也不接,一隻手握着她的手腕,就着碗就將一大碗黑漆漆苦了吧唧藥湯喝完了。
江秋意放下湯碗,指尖微紅,略略有些疼,她想藏起來不讓六郎看見,奈何謝六郎百步穿楊的名頭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他眼尖,本就是個觀察入微的人,再加上一雙眼睛全都長江秋意身上了,怎麼能看不見!
“可是燙着了,俺看看!”
不由分手的就將江秋意的手拽在手裡,瞧見了那指尖上的微紅,心疼的不得了:“咋那麼傻,不知道拿個托盤盛着呀!手指頭都燙紅了!疼不疼?”
“你要是真心疼我,軍營裡這麼多人,幹嘛眼巴巴的讓我給你送藥換藥?你支使誰不行?我正做着飯呢!”
六郎被懟的有些不好意思,又露出了憨厚的一面,只尷尬的撓撓頭,然後就被江秋意順勢推倒了。
“來來來,換藥換藥,換好了我得回去看看我的抓飯好了沒。”
他年輕體質好,即使受了那麼多的重傷,依舊能吃能喝還能睡,恢復的就更好了。江秋意解下他身上的紗布,傷口依舊開始慢慢癒合,沒有發炎沒有化膿,不像之前一樣皮肉外翻,血肉模糊。
江秋意一直生長在和平安穩的年代,穿越過來之後北秦雖然貧困了些,可到底遠離邊境,戰火,從來沒有燒到那裡。她知道死人是什麼樣,從醫幾十年,怎麼可能沒見過死人。
可她不知道戰場上的死人是什麼樣!
土城的戰後清理,她站在城頭上看了一眼。
屍體堆積成一座橫七豎八的小山坡,彷彿那裡已經不是人,不過就是些什麼破落的物件。斷胳膊斷腿,被砍斷的頭顱,七零八散的屍塊,利箭穿心扎的跟刺蝟似的屍體……
秦兵把他們的同袍,一個個的從屍山上扒下來,重新安葬。
之前土城危及,人手不足沒有辦法,陣亡的兵士屍體全都囤積在了一處,不是六郎沒有給予烈士應有的尊重,實在是他沒有時間,他要護着活着的人。
謝六郎醒過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了這座屍山,他跪在那,不哭不喊,只說了一句:“兄弟們走好,等將來六郎去了底下,再找弟兄們喝酒吃肉!”
原來,戰火沒有燒到石屏,沒有燒到謝家村,是因爲前面有這麼多血肉之軀在那攔着,他們用自己的身體,爲身後的家人擋下了刀光箭戟。利箭射穿了他們的身軀,就不會射向遠方的家人。
江秋意懂了,她也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了。處理好傷口,和衣在六郎身邊躺下,他倒乖覺,麻利的就往裡讓了讓。
“六郎,我要回去了。”
謝六郎心頭一滯,瞳孔收縮,瞬間翻身而上,目光灼灼的盯着身下的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