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北望當時心裡就只有一個念頭:糟了。
這世子妃要是被丟下了城牆,世子哪裡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現在就已經不得安寧了!他甚至一時間無法確定,面對好不容易渡河攻城的機會,和在城牆上搖搖欲墜的沈美景,宋涼臣會選哪一個。
萬有利的心裡也是不確定的,儘管燕趙之軍已經慢慢停止了攻城,但是下頭的兵陣依舊是半步未退,那蒙着面的趙世子趕到了前頭來,瞧着倒是有些着急。
“兩軍對戰,成王敗寇,以女人要挾,不怕天下人恥笑嗎?”宋涼臣連嗓音都顧不得掩飾,擡頭怒喝。
宋涼夜皺眉,走到城牆邊看了看下頭那人:“你……”
聲音爲何聽起來,如此耳熟?
美景的手指也微微動了動,眼睛卻依舊緊閉。
看了“趙世子”良久,宋涼夜親自將美景抱了過來,放在城牆之上,道:“廢話就少說了,退還是不退?”
宋涼臣怒不可遏,手卻禁不住地發抖。
退,還是不退?他機關算盡,好不容易逮着空隙渡河攻城,拿下黎城只是時間問題,現在兵臨城下,士兵傷亡也上千,要他在城門將開之時退兵嗎?
他做不到。
可是,她怎麼辦?
夜風輕柔,吹得城牆上那人衣袂飄飄。許久不見的人兒,今日着一身白衣,在夜色之中格外醒目。他遠遠看着,心裡已經開始發疼。
沈美景啊……那般無所不能,玲瓏剔透的女子,他要怎麼捨得下?她還惦記着她的小金庫,還想着回來繼續訛他銀子的吧,等了他這麼久,他好不容易來了,要在這時候眼睜睜看着她死嗎?
他也做不到。
千萬人擁擠的戰場,身後的燕趙之兵怒意沖天,他騎馬在前,卻是沉默了良久。
“監軍。”程北望在他旁邊,深吸一口氣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此事很難決斷,但是若退兵,傷的是我們自己士兵的士氣,再想渡河攻城,難於上青天。若…若舍了世子妃,身後燕趙之兵定能勢如破竹,一舉攻破黎城。”
說着這話,他自己的喉嚨都乾澀了。
連他都覺得爲難,更何況宋涼臣?
宋涼夜低頭看着下頭的人,突然笑了,轉頭問看劍:“玉樹何在?”
看劍皺眉,正想下去問呢,就見堵在城門之後的巨木,正被人緩緩移開。
“誰在亂動?”看劍忍不住怒喝。
下頭百名士兵對他的話恍若未聞,直接將巨木拖開,緩緩開了城門。
玉樹站在百人之中,在黎城之兵的驚愕目光之下,直接走出了出去,站在城門之前,朝宋涼臣拱手:“主子,此時不進,更待何時?”
外頭的將士們都是一陣激動,程北望也微微有些按捺不住。
城牆上的人慌了,宋涼夜連忙命人將這百名叛變之軍拿下,然而玉樹早有安排,百人一起抵抗,一時半會黎城裡頭也無法將城門徹底合上。
“監軍!”包世天忍不住策馬到他身側:“這麼好的機會,您難道要放棄嗎?!”
再不下令攻城,這城門也終是會再度合上的!
宋涼臣一震,手捏繮繩,捏得指節泛白:“不要攻城。”
“什麼?”包世天睜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說…退兵。”
輕飄飄的兩個字,卻像是在衆人心上重重一錘,連程北望都紅了眼。
城門在他們面前大開,宋涼臣卻讓退兵?
連萬有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皺眉問宋涼夜:“他剛剛說了什麼?風太大,可能是我聽錯了。”
宋涼夜冷笑,眸子裡泛着夜色:“他說退兵。”
竟然爲了一個沈美景,要退兵。
秋風蕭瑟,戰死的燕趙之兵屍體還未裹。宋涼臣這話出來,自己都是心如刀割。他知道不該,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不該退兵,下這種命令,無疑是毀了自己辛辛苦苦掙得的所有軍心人心,毀了自己全部的部署,也有可能因此敗給宋涼夜。
然而他不覺得後悔。
若是今日,他眼睜睜看着沈美景從他面前墜下,在這千萬人的眼裡綻開血色之花,從此世間再也沒了這樣一個人,他寧可敗了!
父王說得對,他這人,太過重感情,註定會萬劫不復。
隨意誰來坐這燕王之位都好,隨意誰來統領這燕趙之軍都好,他現在覺得很累,只想伸手去抱抱城牆上那人,什麼都不管了。
“你太讓人失望了。”包世天說了這樣一句。
宋涼臣擡頭看着那牆上的柔色,苦笑。
四處好像都寂靜無聲,黎城的士兵甚至都不急着關上城門了,大家都很想看看,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下這樣命令的人,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宋涼夜也很想去看,鬆開沈美景,任由她躺在女牆之上,然後往旁邊走了兩步,去將下頭那人看得更清楚些。
“真是紅顏禍水……”萬有利笑得得意,忍不住說了這樣一句話。
然而,就在他們鬆懈的這一刻,他“水”字還沒落音,躺在女
牆上的沈美景突然往外使勁一滾!
白色的身影,脫離了他們的掌控,直直地往城牆下墜去!
宋涼臣瞪大了眼,幾乎是看見她動作的一瞬間,便策馬往前。
“攻城!”包世天被這一幕激得渾身發抖,下意識地就大喝了一聲。
羣情激奮,燕趙之軍都眼睜睜看着那女子墜下,聽得人一聲喊,都以爲是趙世子喊的,紛紛大喝往前。
“攻下黎城!攻下黎城!”
千萬人的呼喝聲震天,整個黎城都像在動搖。
然而宋涼臣什麼都沒有聽見,他瞧着那白色的影子,心跳彷彿都停了。
沈美景……不是最惜命的人嗎?怎麼會…怎麼敢從這麼高的地方滾下來?他是在做夢嗎?她怎麼捨得不要命?
不是說她的命是很多人換來的嗎?那麼寶貝的東西,怎麼能說丟就丟呢?
沒了命,她的銀子要怎麼辦?他要是拿走了,她會不會做鬼都不放過他?
“啊——”
心裡痛得如同這千軍馬蹄都踏在上頭,知馬再快也來不及接住她,宋涼臣忍不住仰天長嘯一聲,如同鶴之悲唳,聽得人跟着悲傷。
城牆上,宋涼夜恍然伸手,已經是什麼都抓不住。他看見美景睜開了眼,看見她對他一笑,眼裡依舊是藏不住的厭惡,心裡猛地一沉。
“沈美景!”
世間的一切彷彿都慢了下來,宋涼臣看着她,宋涼夜也看着她,兩人一個離她越來越近,一個離她越來越遠,眼裡的神色,都是同樣的驚痛。
這女子往城牆下落去,在靠近城牆半腰滿是荊棘的木樁之時,卻突然甩出了牛筋繩,往上頭一勾!
身子在空中一頓,下墜的力道小了不少,卻無法完全阻止她下墜。繩子勾得不穩,只讓她停了一瞬,便繼續往下落。
宋涼臣傻了,宋涼夜也看得失了神。
到底是練舞之人,身子柔軟,藉着那木樁的緩勁,美景一個翻身,十分精準地掉進了還蓄着水的溝壑裡。
水花濺起,這水的深度,她用投石器和大石頭測過,從城牆上直接落下也不聞觸底之聲,那她這樣的重量,在中途緩了墜力,掉進這溝壑,怎麼都能保住性命。
上天保佑,她沒有失誤,沒有砸在溝壑邊上,也沒碰着什麼尖銳的石頭。
但是從水裡浮起來,還是覺得眼前發白,天旋地轉,整個人快暈了過去。
要重新沉進水裡的時候,不知是誰跑了過來,伸手將她帶出溝壑,死死地按進了懷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