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了病房以後,護士說,你要乖,等一下會有別的醫生來給我換藥,然後把創口清理乾淨後就可以縫針了。看這個護士妹妹長得挺好看的,於是我就屈服了。胡宗仁給我掛好藥瓶以後就對我說,他到走廊上去給大夥打電話。
很快大家都趕來了,甚至包括李佳在內。我家住得遠一點,所以彩姐過來需要花多一點時間。但是他們每個人看到我腫着臉的樣子,都絲毫沒有表露出對於傷者的同情心,而是選擇了先笑我一頓。鐵松子師傅更是過分,他一邊啊哈哈哈誇張的笑着,好像一根在風中飄蕩的楊柳枝,一邊還說他以前在廟上長居的時候,廟的背後就是一片菜地,道人們自己種菜。他說我這樣子紅腫着,看上去很像三十年前他親手種的一個番茄。司徒告訴我說,接到了胡宗仁的電話以後,知道我們已經辦妥了,就立刻撤了米陣,連同棺材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起統統澆上機油燒掉了,並且事後仔細檢查過,乾乾淨淨一點不剩,照片也洗出來了,還帶來了。說完他就從掛在輪椅上的包裡摸出一個牛皮紙顏色的小紙袋,從裡邊拿出一疊相片給我。
司徒說,現在沖印這種膠捲照片可真費勁,由於咱們都看不清照片上到底有什麼,拿到外頭沖印害怕讓人給看見了,到時候引起一陣驚慌。於是他就找了一個自己搞黑白膠片攝影的朋友,幫忙自己在暗房裡沖印的。司徒說,不過還好,這些照片沒有什麼大的異常。司徒一邊說,我一邊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比起我和胡宗仁在骨灰盒上看到的謝冬梅的照片相比,要顯得精神很多,或者說,那種笑容更真實,顯得更快樂的感覺。
一共十六章照片,司徒指着其中一張跟我說,這就是這卷膠捲裡最後一張。我仔細看了看這張照片,就是我們先前一直覺得挺奇怪的那張,謝冬梅的脖子以一個比較不正常的角度朝後邊看着,而背景就是一條很寬闊的馬路。於是我大膽的設想了一下,會不會是剛剛拍完這張照片沒多久,她就遭遇了車禍呢?那麼她回頭去看,是不是察覺到有車輛來呢?我繼續翻看那一張之前的一張照片,很明顯的,謝冬梅的下眼瞼和眉心,有一股發黑的感覺。
這是顯而易見的,有時候當別人對我們說,自己這段日子倒黴透了,你就會察覺到,你的這位朋友看上去是比以往頹廢,觀察敏銳點的人甚至看得出對方一臉帶衰。而我們常常在武俠小說或是電影裡聽到的那句,印堂發黑,也不是說說而已,將死之人,多數情況下是能夠直接從五官上察覺到不對勁的。正如迴光返照的人,明明就病入膏肓,卻偏偏在回光的時候滿臉紅潤,看上去健康無比,而恰恰是這種突如其來的反常,就意味着大難臨頭。
我把照片裝回袋子裡,然後對司徒說,現在看這些也沒用了啊,已經送走了,雖然方式比較粗暴,但是沒辦法,是謝冬梅的鬼魂先對我們粗暴的,我們只能自保啊。司徒嘆氣說,終歸是個可憐人啊,因果報應天道輪迴,各歸各途吧。病房裡的氣氛突然被司徒的這一句話拉的有點沉重了。於是胡宗仁趕緊打趣的說道,不過這謝冬梅的骨灰還挺能燒的,跟火藥似的。
於是大家都笑了起來,包括司徒。司徒說,屍體火化的時候會充分燃燒骨骼裡的鈣,但是燒完之後拿出來,有些比較大塊的例如頭骨和手骨等,這些如果不壓碎的話也是沒辦法裝進骨灰盒裡的。而這種壓碎的過程中,又會因此釋放出大量的粉塵,這種粉塵裡除了沒有燒盡的鈣質之外,還有部分磷。而磷比較易燃,再者謝冬梅的骨灰只是和靈魂分離了罷了,既然靈魂還在,你們的那套法事又完全是針對它的,怎麼會燒不旺呢。司徒接着說,火越旺,代表它越想走,行爲上還在和你們對着幹,心裡早就疲憊了,都死了十年的人,再大的怨恨,也都該消除了吧。
我對司徒說,那個馬道人說,謝冬梅死亡的日期恰好是鬼門那天,這是不是意味着它之所以如此兇狠,和這個有關係?說完我衝着司徒揚了揚我的右手,層層包紮的紗布讓我覺得我自己是一個木乃伊。司徒說,這當然有關係了,死亡的那天是鬼門,10年後忌日的當天又恰逢是個鬼門,更別說你們還動人家骨骸了,難道你們不覺得之前在鞋店遇到的那個謝冬梅和在骨灰堂遇到的那個謝冬梅,能力大小大不一樣嗎?我想想也是,今天在千秋堂裡,我幾乎兩度都覺得自己快死了,連胡宗仁這種亡命徒也是如此,可想而知,中元鬼月,惹誰都別惹鬼,就算免不了惹到了鬼,也別去惹這種冤鬼。
又閒聊了一會,胡宗仁接到彩姐的電話,於是他下樓去接去了。隔了一會我聽見彩姐在門外用焦急的聲音問,現在人到底怎麼樣了?胡宗仁對她說,反正就那樣了,你一定要冷靜啊。胡宗仁的聲音挺大的,我想是故意讓我聽見,於是不知道爲什麼,病房裡所有人此刻都童心大發,開始裝出一副我即將撒手人寰的樣子,悲傷欲絕。而我則非常應景的默默躺下,然後用被子遮住了我的臉。
腳步聲響起,我趕緊忍住笑,一動不動。胡宗仁對彩姐說,我知道你難過,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鐵松子師傅也說,我們都去外邊,讓你們兩口子說說心裡話吧。接着就是一陣大家窸窸窣窣準備起身的聲音,這時候彩姐突然說,不用了,大家都留下吧。聲音異常冷靜,冷靜得讓我覺得無法相信。在我還沒反應得過來的時候,彩姐接着說,既然人已經死了,那今晚我就把他的東西全丟掉,明天我就去找個男人結婚了,然後睡在他的牀上,吃飯也吃他的碗筷,把他放在家裡的存款全給那個男人花去。
“你!!”我一下子怒了,一掀被子坐了起來,瞪視着彩姐,但很快我就氣弱了,本來想好的一番悲壯的說辭,此刻從我嘴裡吐出來,就變成了:“老婆我手痛…”我承認這句話在我這樣一個大男人嘴巴里說出來有撒嬌的成分。大家一聽到後,一個比一個笑得開心。彩姐也沒憋住的笑了起來,走到我牀跟前坐下,對我說,你跟胡宗仁在一塊,肯定幹不出什麼好事來。胡宗仁打電話給我的時候要我趕緊過來說人快要不行了,我當時還真是相信了,本來想給你媽打電話了,但心想我還是得先見到人了再說,別驚動了老人家。直到我到醫院後我都還一直相信胡宗仁,可我一進病房我就知道我上當了。
彩姐笑呵呵的看着胡宗仁,眼神裡的含義是,你竟然敢騙嫂子你膽兒挺肥啊。彩姐說,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死了還掛着吊瓶,然後肚子還會呼吸的。
大家都哈哈大笑着,彩姐擡起我的手,看我包紮好的傷口,然後心疼的問我,事情都解決了嗎?這次怎麼這麼危險。本來我很想告訴她事情的經過,但是張開嘴巴後,我卻一個字都沒說,只是緊緊握着她的手,然後微笑。
醫生給我縫針,我特別選了一種生物材料的線,好讓線頭可以融入我的皮膚,儘量不留下疤痕,醫生說放心吧,只是小傷口,根本看不出來。晚上的時候,司徒他們送李佳回了自己家,那是因爲事情已經解決了。胡宗仁卻讓付韻妮先回去,說跟我還有點事情要商量一下。我覺得身體沒什麼大礙於是就讓彩姐今晚跟付韻妮一起住她們家了。到了夜裡大約10點半的時候,醫院的病房探視病人的家屬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安安靜靜的。只是偶爾從走廊的方向傳來幾聲咳嗽聲,胡宗仁一隻在看時間,於是我問他,你不是說還有事跟我商量嗎?有話就快說,沒事就趕緊給我滾蛋,走之前麻煩你去給我買包煙然後泡一盒方便麪。
胡宗仁對我說,彆着急,人還沒來呢。我問他誰啊?他說還能有誰,當然是那個馬道人。我問胡宗仁,你跟他說了我們在這裡了?他笑着點點頭,我說這樣也好,事情既然解決了,看看他能不能想法子幫忙說說情,這剩下的事情如果能夠免了就免了,本來河水不犯井水,惹毛了誰大家都一樣不好過。
我說的是事實,連續長時間的和人鬥智鬥勇,我早已疲憊不堪,甚至可以說我已經有些抗拒了。胡宗仁卻苦笑着說,兄弟啊,可能咱們遇到的事還沒想的那麼簡單呢,搞不好,咱們一開始就猜錯了方向了。我問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啊?他說咱們倆今天去骨灰堂收拾那個女鬼,按理說這件事該告一段落了,可我覺得,咱們好像是中計了。
我一聽又緊張了,於是坐起身來,問他到底怎麼回事。胡宗仁沒有說話,只是站起身來背對着我,撩起了自己的衣服。我這才驚訝的發現,八極印上,又多了一道傷痕,新的傷痕。
我問胡宗仁,這是什麼情況,等於咱們今天拼死拼活頭破血流的,一點用也沒有是嗎?他苦笑着放下衣服說,看樣子是這樣哦。我怒不可遏,咬牙切齒的問胡宗仁,你約了馬道人,他什麼時候來?胡宗仁說,他只是說他會來,我也想問問清楚。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一個道士推開門進來,正是馬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