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自己的妻子回宮,有什麼可後悔的?
彼時,他一點也不知道,許久之後,自己會成爲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帝:除了他遷都洛陽,改革漢化的大名之外,他的另一個大名也那麼彪悍:被老婆氣死的皇帝。
那時,他一點也不認爲有什麼不妥,只是打定主意,今生今世,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無論如何,也休想讓他放棄了。
而且,他心中自然有一些想法,一些真正的承諾——但是,他希望給她一個驚喜,而不是空洞地說出來。
他希望做到了再說。
而不是白白地開一些空頭支票。
甚至,爲此而隱隱地高興——果然,她是因爲醋妒吧——醋妒不可怕——可怕的是女人變了心腸。
他寧願她是醋妒。
也只選擇了這個理由去相信。
他躊躇滿志,興高采烈:“妙蓮,立正殿已經空了很久了,我一直很寂寞。也許,等你回去了,我就不會再寂寞了……”
那本是情深意濃的表白,但是,聽在她的耳朵裡,卻一點也不是滋味。
就連笑容也變得輕描淡寫的諷刺:“哦?陛下也會寂寞?那麼寂寞的話,那麼多兒子是怎麼一個接一個生出來的?無數的良辰美景在幹什麼?一邊思念我,一邊讓年輕貌美的妃嬪侍寢?在她們身上,激烈地思念我?……”
拓跋宏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生平,他沒聽她說過這麼刻薄的話——馮妙蓮,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他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目光——這還是昔日那個妙蓮麼?
是那個天真無邪,嬌憨的少女麼?
他有一種極其奇怪的想法——面前的女人,除了相貌是妙蓮之外——其他的思想,舉止,看法,尤其是骨子裡靈魂一類的東西,真的不是妙蓮了。
一種翻天覆地的變化。
怎會這樣?
人家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難道在這裡的三四年時間裡,她連性子都轉變了?
徹頭徹尾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要回答她,可是,口乾舌燥——而且,她貌似也無心聽他任何的分辨或者表白。她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邊,微微閉着眼睛,就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於身邊的這個男人,根本就可有可無似的。
“妙蓮……該出發了……”
她睜開眼睛,還是淡淡的:“陛下,我最後一次提醒你。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否則的話,日後,你必定會大大的後悔……”
那是一種宣言。
一種決裂的光明磊落的通告。
但是,拓跋宏根本不可能拒絕,也不會後悔,他咬緊牙關沉聲道:“妙蓮,你就不要多說了,朕心意已決。”
“既然陛下心意已決,那我就不說什麼了。也罷,也罷,陛下,你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色衰則愛馳……你早就不再喜歡我了,在我生病的時候,就把以前的恩義徹底斬斷了。請你記住,日後,我也是你的玩物!!”
他面色慘白:“妙蓮,你明知道,你根本不是玩物……”
“病好了就搶回去,生病了就趕出去!不是玩物是什麼?難道,陛下,你還認爲我是你的愛人?”
“妙蓮……”
他幾乎嘶吼起來:“朕說過會補償你……”
“如何補償法?”
“不就是皇后嗎?你要做皇后,朕就給你!!”
她哈哈大笑。
“好,那我就提前感謝陛下天高地厚之恩了。”
說罷,起身,徑直走了出去。
拓跋宏也跟出去。
那一日,天氣很燦爛,陽光很晴朗。他走在她的身後,卻感覺不到半點的溫度——只是覺得冷,異常的冷淡——
外面,黑壓壓地跪滿了人羣。
都是馮家的老小親眷。
馮老爺,馮夫人、馮家的小姐們,少爺們……他們聽到聲音,都擡起頭,看馮家這個鹹魚翻身的女人——
誰能想到啊。
這個時候,她竟然都還能翻身。
瞧啊,她還走在皇帝身邊呢!
並肩攜手,那麼恩愛——遠遠比妙芝進宮做皇后的派頭更大——所以,馮夫人的心肝更是撲撲地跳:天啦,這個狐狸精再進去,妙芝的地位真就那麼穩當?就算皇帝並未下罪馮家,可是,他也沒好臉色——這幾日,都沒去過馮家,也不接受馮老爺任何形式的請罪。
怎麼辦怎麼辦?
馮妙蓮的目光掃過衆人,淡淡的。
二進宮——她本該如其他的女人一樣,在孃家哭泣,捨不得——可是,沒法,她無法流淚——連假裝都裝不出來——眼眶很乾,無淚可流。
這幾年,她名義上在家裡——可是,從未有過絲毫家的感覺。
此時,怎會去留戀什麼家的感覺?
放眼四周,親人很多:父親,嫡母,兄弟姐妹……一個親人衆多的孤兒而已。
誰是親人?
她很平淡地從他們身邊走過——甚至不去想自己給皇帝留下了什麼樣的印象——只是當她不經意地看皇帝的目光時,看到他很平淡——她想,難道他不失望了?不再破壞他心目中漂溫柔善良的馮妙蓮的形象了?
拓跋宏面不改色。
他只是陪着她走向馬車,上去了——啓程——向着京城的方向——就連他,也沒聽馮老爺的囉囉嗦嗦。
他也早就受夠了了。
在家廟的門口,停着一輛巨大的豪華的馬車。兩名宮女掀開轎簾,馮妙蓮坐了上去,立刻,皇帝也跟了上去。
前面,太監尖聲尖氣地叫得一聲“出發……”
浩浩蕩蕩的隊伍就往京城方向而去。
這豪華大馬車,完全是古代的高級房車,鑲金嵌玉,豪奢得令人目瞪口呆。馬車十分寬敞,兩側有窗戶,可以左右推開,看見外面的景物。窗邊的簾子全是流蘇串起的珠簾,風一吹動就發出清楚的聲音。旁邊是玉案,案上擺放着各種沿路進貢來的鮮果、茶點。最過分的是裡面擺放着一張類似大牀的御榻,上面錦衾堆翠,這樣的設計,根本就是爲了在路途上好隨時“臨幸”妃嬪的。
就連馮妙蓮,也被這奢華驚嚇了一跳——看來,馮老爺有錢是真的——因爲,這馬車是馮老爺親自給皇帝陛下準備的。
可謂是用心良苦啊。
她坐在窗邊,伸頭往後面看去,只見後面都是馬隊,再也沒有馬車了,隨行之中,並無女眷,更沒有任何地方官員進獻的美女,就連馮老爺高價買來的那些絕色處女,他都不曾享用過一人——這是拓跋宏的慣例,事實上,他並非是一個荒淫無道的皇帝。
但是,馮妙蓮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張豪華的“大牀”上,心裡有種發嘔的感覺——也真虧馮老爺想得出來。
旁邊,拓跋宏順着她的目光,“妙蓮,那是馮老爺準備的。你身子不好,怕騎馬顛簸了,所以讓你好好的休息……”
那是一段不算遠的路程,本來騎馬馳騁,一兩日就到了。
但是,他一來打了勝仗,二來因爲帶她回去,雙重的喜事,所以並不介意路上走得緩慢一些。
馮妙蓮本想說,是不是怕自己顛簸了,再次生病了,剛回宮又給趕出來?
但是,她想了想,沒說。
沉默。
一種溫柔的沉默。
一種冷酷的冷漠的沉默。
窗外,青綠的樹木一行一行退去,她正想得出神,一雙大手撫在了自己的肩頭。
拓跋宏坐了過來,幾乎將她完全抱在了懷裡,嘴裡的呼吸那麼灼熱:“妙蓮,你記得不?當年遷都洛陽的時候,我們也一起出巡過的。這天下,經歷了兩代人的努力,總算國泰民安了……”
國泰民安?這是真的。
無論他對女人如何——但是在政治上有巨大的作爲,這是不爭的事實。
北國天下,豐衣足食,風調雨順,而且苛捐雜稅也算不得沉重。他是一個仁慈之人,從馮太后開始,廢黜了許多殘酷的刑罰——而且,在很多事情上,他所作所爲也不極端,甚至手段遠遠比馮太后更加溫和,從不曾濫殺任何大臣,真正的禮賢下士。
他的人品,他的治國手段,無可挑剔。
本質上,拓跋宏是一個大好人。
在專制的制度下,國家機器都掌握在一個人的手裡,單靠他的個人品質和能力來決定着千萬人的生活。也許,他不是個好男人,可能是個好皇帝吧!
馮妙蓮很遺憾地想,也許是自己對他的要求太高了吧。
當一個女人,曾經深愛的時候,要求就會很高很高——因爲,她不是因爲家族利益,因爲榮華富貴而愛他——僅僅只是因爲她本身而愛他。
難道這樣,就不能要求高一點麼?
“妙蓮,實不相瞞,這些年,我雖然有了高美人,妙芝等等……可是,和她們在一起,總是覺得很疏遠,是一種君臣的感覺,真的感覺不到別的情意……這是和你在一起,根本沒法比的……妙蓮,我想通了,現在,兒子也有了,我並不需要再忌諱什麼了。以後,我會只愛你一個人……”
這是他第一次提到“我只愛你一個人”——
愛啊!
只愛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