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勃然變色:“殿下,你豈可對皇后娘娘如此無禮?”
詢兒嚇了一跳,倒也不敢吱聲了。
馮妙蓮往前一步,孩子後退一步。秋天了,別的宮人都換上了秋衣,他因爲滿頭大汗,活動量過大,此時外袍扔在一邊,只穿一件單衫,衣帶也散開了,渾身上下亂七八糟的。
馮妙蓮仔細地看他,這孩子實在是胖得太離譜了,以至於讓五官都有點變形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和拓跋宏都一點也不相像。
馮妙蓮小時候還見過先帝弘文帝,無論是弘文帝還是拓跋宏,拓跋家族的男子罕有超級胖子。當年的弘文帝略嫌清瘦,後期因爲生病,面色蒼白,更顯得文弱。拓跋宏正在壯年,但只是男人的那種魁偉和雄壯,身材高大,卻絕不肥胖。而且,從小他也不怕,另外的幾個小兒子也不胖。
就不知道,爲何這小子胖成這樣?
而且長得很高,半大的孩子,牛高馬大的,跟一個大人看起來差不多。
她和顏悅色:“詢兒,我聽太傅說,你最近有在用功讀書,是不是?”
孩子本以爲要遭到訓斥,但見她如此和顏悅色,目中的兇光收斂了一點,扭着手指,不怎麼搭理她。
馮妙蓮素日裡何嘗不是把這個小鬼頭看成眼中釘肉中刺?可此時她和拓跋宏和解了,愛屋及烏,念及這孩子不受父親喜愛,可畢竟是拓跋宏的親骨肉,做了母親的人了,心境總是和以前不一樣。
她一點也沒動怒,反而轉眼看着旁邊的寶珠。寶珠會意,立即把特意帶着的籃子拿過來:“殿下,這是娘娘給你準備的點心。”
揭開籃子,香味撲鼻,詢兒大饞,畢竟是孩子,正要去吃,馮妙蓮溫和道:“詢兒,這裡面都是瓜果,我親手炸的,不會吃胖,日後,你少吃糖食,多吃瓜果,就不會長這麼胖了……”
“謝謝母后。”
這一聲“母后”讓馮妙蓮心裡一暖,畢竟是孩子,有奶就是娘。
“詢兒,以後我常常會做好吃的,你來吃吧。”
孩子遲遲疑疑的:“我可以去立政殿?父皇不會讓我去的。”
“會的。父皇很愛你,他只是對你要求嚴格而已。詢兒,你明日就來立政殿,我給你做好吃的。”
孩子不敢相信,扭着頭看她,要說什麼,終究不敢。
馮妙蓮看看前面的大臣,宮女,太監們,聲音十分溫和,但也很嚴肅:“詢兒是太子,是一國之儲君。他身上雖然有不少小缺點,但終究還是孩子,能夠教育。今後,你們就要多費心了。只要你們用心,這孩子一定會成爲一個英明的繼承人,也不枉陛下一番苦心。”
自從馮妙芝被廢黜之後,他的處境非常不妙,就連大臣們都不怎麼鳥他了,分分鐘這孩子都會變成廢太子,太過靠近他反而不是什麼好事情。從天之驕子到人人都避之不及,小孩子囂張的氣焰也收斂了不少,本是天天提心吊膽,生怕新皇后找自己的麻煩,豈不料,新皇后如此和顏悅色?
不止是他,就連旁邊的大臣們也都怔住了。他們最怕的就是新皇后妒恨他們太過親近小太子,有朝一日,要跟大家秋後算賬。豈不料,馮皇后反而自己先擡舉小太子了?
到立政殿去,別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太傅等人都知道。
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小太子的地位真正得到認可。
拓跋宏蹉跎歲月多年纔有了這個兒子,按理說,本該是寵愛之極,但也許是這個孩子不走運,他僅僅生下來不到六個月,其他的兄弟姐妹就陸續降生了,以至於根本就沒給他留下過什麼獨寵的機會。
而他之所以能夠做太子,還是因爲他是長子,大臣們都要陛下不可廢幼立長,才讓他戰戰兢兢地登上了這個儲君的寶座。但是,這幾年下來,他的所作所爲,幾乎沒有一件事情能讓拓跋宏感到滿意。所以,立政殿的大門都沒讓他去過。
這也一直很明確地給出了信號——皇帝大人並不喜歡他。
就算馮妙蓮還在家廟休養的時候,小太子都不曾有資格進過立政殿。
所以,皇帝大人對太子的態度,從根本原因上來講,倒真的歸罪不到馮妙蓮的身上。
但是,大家都十分清楚,現在的皇帝,幾乎從小就在立政殿長大。他小時候,一半的時間在北武當,一半的時間在皇宮。但凡在皇宮的時候,必定是隨弘文帝一起住在立政殿。弘文帝對兒子極其寵愛,太子的地位從來都是穩如泰山,就算大臣們一再勸說,太子不應該和皇帝住在一起,畢竟“一山難容二虎”,太子就算是儲君但也是未來的事情——哪有老皇帝還在世,小太子就住在象徵威嚴皇權的立政殿?
但是弘文帝從不聽這些提醒,說得多了,乾脆把人轟出去。
弘文帝對小太子愛逾性命,所幸他死得早,拓跋宏六歲就登上了大典,可謂這一生都住在立政殿。
所以,大臣們不可能不知道立政殿對一個儲君的意義。
拓跋宏不讓詢兒靠近立政殿,自然是一直堅持不認可。
但是,爲何馮皇后現在卻要把詢兒召去立政殿?
馮妙蓮和顏悅色,就像是在回答他們的疑惑:“陛下早就想舉行一次家宴了。王美人,到時你就帶着詢兒一起來吧。”
王美人這才從極其驚愕的狀態裡醒悟過來,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多謝皇后娘娘恩典,多謝……詢兒,還不快謝謝皇后娘娘?”
詢兒的眼珠子不停地轉動,嘴裡含含糊糊的:“多謝……皇后娘娘恩典……”
秋高氣爽,瓜果飄香。
立政殿裡香味撲鼻。晚宴開得很早,宮女們穿梭往來地上着菜品。
一聲通報,“太子殿下求見”,拓跋宏面色微變,“詢兒怎麼跑到立政殿來了?”
馮妙蓮微笑着站起來,“陛下,是我請詢兒來的。”
拓跋宏看着她微笑的眼神——他認識他二十幾年了,久得你說上一句我就能接下去下一句了。
馮妙蓮的神情非常坦然:“陛下,詢兒還小,我們應該給他一個機會。王美人也是個老實人,心眼並不太多,如果她能好好教育孩子,你也能輕鬆不少。”
拓跋宏一怔,心底不勝唏噓。
“妙蓮,你這樣用心,可是,詢兒這孩子,他不見得就會領你的情。”
她的笑容還是十分溫和:“我並不在意他是否領我的情,只要這孩子走上正軌,只要他不要辜負了你的一番厚望也就行了。”
他十分坦率:“我對詢兒早就沒有任何厚望了。”
馮妙蓮拉住他的手,眼裡流露出責備的神情。拓跋宏苦笑一聲,的確這是他的錯誤,詢兒並不是自己生下來就要做太子的——是自己把這個太子的身份加諸在他身上的。子不教父之過,孩子並無選擇的權利,他長大之後會變成怎樣的一個人,基本上取決於父母對他早年的教育和影響。
在詢兒成長的最關鍵時刻,他都征戰在外或忙於遷都,根本不曾怎麼過問過他的成長。到了今天,又能怪誰?
“孩子還小,一切都還來得及。”
拓跋宏不以爲然,但是,並未拂逆她的好意。、
他的目光一再落在她的肚子上。
這些日子,她的情緒開朗了許多,臉上常常充滿了溫存而柔軟的笑容。是不是一個女人一旦做了母親,所作所爲就會有極大的改變?
她甚至肯關照詢兒。
若是換在以前,她怎麼都不會!
哪怕是做戲都不肯的。
他暗歎一聲,拉了她的手出去。
詢兒和王美人早已跪侯,一見了帝后出來,急急忙忙的請安問好。拓跋宏招呼他們入座。詢兒第一次見到父皇如此和藹可親,也有點受寵若驚,他乖乖地坐着,一動也不敢動。
王美人給他精心地準備了衣服,他雖然胖得像一個肥球,此時正襟危坐,倒也有幾分太子的氣勢。可孩子還是孩子,不停地東張西望,想要看清楚這神秘威嚴的立政殿到底有何不同凡響。但是,他的眼裡很快露出失望的神情。
立政殿雖然看起來威嚴肅穆,但是跟他所想象的金碧輝煌完全不同。立政殿裡的陳設並不華麗,甚至算得上簡樸;桌上的家宴雖然精緻,但數量並不多,絕非是禮儀上皇帝該有的一百道以上的菜。
詢兒居住東宮,生母林美人性好奢侈,他的飲食用度都很奢華,如今見父皇如此,真是睜大眼睛,不敢置信。
拓跋宏罕有和兒子這樣一起用膳,倒有點尷尬,乾咳一聲,不知道該怎麼說。反倒是馮妙蓮落落大方的,微笑着看了拓跋宏一眼。
拓跋宏這才清了清嗓子,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和:“大家用膳吧。詢兒,這是母后特意爲你準備的,你嚐嚐。”
菜品雖不多,但分量足夠,詢兒早已聞得香味一陣一陣地撲鼻而來,已經忍不住了,父皇一聲令下,他立即開動。
一嘗之下,味道果然好極了,立即不客氣地就大吃大喝起來。反而是王美人坐在他身邊,不太敢說什麼,又有點食不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