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第二封信。第二封就簡單多了,是一副畫圖,圖紙上有好幾幕生活場景,第一幕是二人一起趕集,便裝,買許多東西;第二幕是二人在小木屋前靜坐,月色無邊,女子的頭靠在男子的肩膀上,親密無間;第三幕是在整治獵物,她給他一張銀票,上面的金額看不清楚,但是,男子拿着,很顯然,那是約定長期一起生活的信號和費用。
一男一女,一屋一幾,夫妻生活,恩愛和睦。圖畫描繪生動,卻不置一詞。但是,看得出,這是最近的生活,因爲那是冬日,還有龍門石窟外面的廟會盛景。
這一封信也有印鑑和親筆簽名,無一字,但更顯示出逼真和證據確鑿。
署名的這個人,他不能不信!
署名的這個人,和彭城,馮妙芝等人的立場完全不同,他不得不相信。
這些都是真的。
當他離開京城的時候,當他爲她安排好一切的時候,當他上陣殺敵浴血奮戰的時候……原以爲她會在家裡癡癡的等待。但是,不是這樣。沒有人等待他!他們再也不希望他回去了。
大手一直在微微顫抖。
他曾經歷了無數的戰爭,經歷了遷都的改革,經歷了一場百萬大軍的生死對決,經歷了從極其的慘敗到絕地的反擊,經歷了刺客的威逼……但是,從未有那一刻,心情顫抖得如此厲害。
最好的朋友,親密的愛人,他們一起背叛了她。
他以前也不是沒有過懷疑,但是,他從來都把這些懷疑死死地壓在心底,深深地埋葬,如一頭鴕鳥,只要看不見便當成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可是現在,證據確鑿。
不是彭城的誣陷,是證據。
雖然這些人都是她的仇人,但是,他知道,這些都是確鑿無疑的證據。彭城雖然壞,雖然惡毒,但是,她拿出來的是毫無虛假的證據。他就算要裝作不知道,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都不可能了。
眼冒金星。
就如他這一生。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可是,從小就沒了父親,也沒有任何孃家親戚可以倚靠,從小生活在太后的威嚴和冷漠的栽培之中……如果他不是後來知曉她是親孃,早就支撐不下去了。
而葉伽和妙蓮,他們是他的什麼人?
是他少年的朋友,結髮的妻子……那麼漫長的青少年時代,他們對他,遠遠比太后更加親近。
可是,現在,什麼也不是了。
他們公然地,赤裸裸地,將他拋棄。
他捂住心口,一遍一遍地問自己: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到底有何罪無可恕??他們爲什麼這樣對待我?
但是,沒有人回答他。
心被掏空了,五臟六腑被人毫不留情地挖出來,卻填充了一大把臭不可聞的爛菜葉子進去。
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人需要我了:父母已經在天上,兄妹手足只能讓我痛苦。就連統一天下也只是一場夢而已——那是一個叫做楊堅的男人的天下。以前,他一直是不相信的,但是現在,他卻毫無保留地相信了。
天生我才,還有什麼用處?就連做一個女人的丈夫,成爲一個人的愛人,都已經沒有資格和餘地了。
他忽然覺得無法呼吸,鼻孔裡噴着氣,大手使勁地按着胸口……救命,救命啊,我活不下去了。
門外的太監太久得不到消息,又見到彭城公主怒氣衝衝地出去,過了這麼久,忽然覺得不妙,就走到門口開始敲門:“陛下……陛下……”
無人應答,老太監推門進去,纔看到陛下歪倒在坐塌上面,面孔烏黑,彷彿已經失去了呼吸。
“天啦……來人……快去請御醫……陛下,陛下……陛下,您醒醒……你醒醒……陛下犯病了,快來人……”
四周空空如也,密函在他的袖子裡面,直到侍從們七手八腳地將他攙扶到牀上……
御醫們忙了整個通宵,一應重臣都在外面檐廊上等候。每個人都不敢吱聲,但心裡都在惴惴不安地揣測:陛下是否能熬得過這一關?或者說,到底是什麼讓陛下受到如此的刺激,以至於忽然心力交瘁,重病難支?
一朝天子一朝臣,說到底,他們都是老闆的手下,跟隨他爲的不過是升官發財,跟他拓跋宏私人之間又有什麼恩義情分?
誰人何必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耿耿於懷?
每個人,都在爲自己的切身利益而精打細算,只是不停地擔心,如果噩耗下來,自己等人怎麼辦?新的天子應該是誰?此時該如何站隊?到底應該擁護誰或者是疏遠誰?
咸陽王便是在這樣的情緒裡,走到了衆人的視線裡。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咸陽王的身上。他也惴惴不安,不知道彭城到底跟陛下說了些什麼。而且,彭城這一次的舉動非常聰明,她來,她走,都沒和咸陽王打招呼,避而不見,彷彿根本就不知道軍營裡還有另一個親哥哥在。
這是刻意爲之還是別有用心?或者真的撇脫關係?
他只知道,在如此重大的場合,彭城沒有理睬他,肯定不止是這麼簡單的事情。而且,在有關詢兒的問題上,二人沒有達成一致意見。彭城的目的在於力保詢兒,就算詢兒落難了,她也不希望他死掉。畢竟,她是個寡婦,未有生育,在很大程度上把詢兒當成了自己的親生骨肉。
路上就知道了詢兒的死訊,所以,便沒有來見咸陽王。就是這一招疏忽,以至於咸陽王竟然也不明白此時的情況,根本不知道這個親妹妹到底是有何居心,已經一舉湊效?或者說是半途而廢?或者說惹火燒身?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溜達了十圈八圈之後,咸陽王還是一聲不吭。這時候,心直口快的重臣高閭終於忍不住了,而且他自持年老功高,便直言問道:“王爺,彭城公主到底對陛下講了些什麼?”
咸陽王的臉色籠罩了一層烏雲,“實不相瞞,小王並未見到公主,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