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情,讓人變得異常煩躁和易怒,尤其是當他看到她起身準備離去的時候,他的這種憤怒立即就被點燃了。
她看到他的臉色不善,也沒多想,還是聞言軟語的:“陛下,你好好休息,很快便會好起來的。”
他忽然怒了:“我還能好起來?我好不了……妙蓮……我再也好不了……你明明知道,爲什麼還要騙我???”
“爲什麼這麼說?”
“我都看到妙蓮了……我看到她離開了……妙蓮已經死了……她死去了……現在我看到她,是她來接我了……我親眼看到她昇天了……”
“!!!!”
“妙蓮死了……她生病我沒看住她……可憐的妙蓮,她病得那麼重……”他的眼神十分恍惚,彷彿回到了當年,那個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女人,躺在牀上,用絲綢被子覆蓋面容,他去探視的時候,她無論如何也不肯讓他看到。色衰愛弛,她怕失去了這一份恩寵,無論如何病重,也不讓他目睹容顏,甚至是最後離別的時候,也不讓他看到……
也許,那時候馮妙蓮就已經死去了,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在葉伽還沒來得及趕來的時候,她躺在家廟的牀上,就已經死去了。
至於現在出現在這裡的這個女人,她不知從何而來,憑藉了馮妙蓮的軀殼,但靈魂裡卻變成了另一個女人,就像某一種頑固的寄生體,把宿主逼死了,自己躲藏在裡面,肆無忌憚的壯大,變異,成爲了另一個妖怪。
就連馮妙蓮自己都是怔怔的,是啊,是早就死了的那個人?或者是另一個寄宿體?或者是不甘心死去,憑藉一縷執念久久不肯算去的一絲亡魂?
當初她見到葉伽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葉伽早就死了,剩下來的只是一縷不肯離去的執念凝結成的一種虛空,只能在黑夜的時候形成實體,而太陽出來的時候,就會灰飛煙滅。
他忿忿的,聲音裡的怒氣越來越明顯,“妙蓮來接我了……我也要死了……我要去陪她了……你……你是誰?你”
他不認得她了??
他壓根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誰了。他眼神迷亂,帶着一種極其可怕的瘋狂和絕望,呆呆地看着這個女人,彷彿從她的身軀裡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影子——在這時候,他煥發了天眼,把她的僞裝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是看透了她體內蘊藏的那個狐狸精——
傳說中,九尾狐霸佔了宿主的軀體,只有開了天眼的人才能看出她身上的妖氣。
現在,他把這股妖氣看出來了,認出來這個不是自己的妻子,不是妙蓮,不是皇后,不是朝夕相處的青梅竹馬——
“你……你是誰??你站在這裡幹什麼??妙蓮呢?妙蓮到哪裡去了?妙蓮……妙蓮……”他大聲地喊起來,可是聲音卻是嘶啞的,充滿了恐懼和絕望,就像是一個人面臨強大的刺客,卻沒法自衛。
御林軍呢??貼身護衛呢?太監宮女們呢?滿朝文武大臣呢?爲什麼這些人統統都不見了?他們都去了哪裡?只任憑這個狐狸精在這裡招搖撞騙?
“妙蓮……妙蓮……你把妙蓮殺了?你,……你是誰?妙蓮在哪裡……”
她不敢置信,呆呆地看着他,嘴脣蠕動,顫抖了好幾下,可是終究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把他的枕頭拉得再高一點。
恍惚間,面前的男人變得如此陌生,自己也如此陌生,甚至彼此觸摸到的雙手也是冰涼刺骨的,再也碰撞不出任何溫暖的火花。
只有死人和死人之間纔是如此,就像兩具屍體靠在一起,要迅速地腐爛下去了。
“陛下……”
也許是他那種絕望到了極點的目光,軟弱得讓人渾身背脊發涼,她竟然不忍心再看下去。她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和一點溫存,企圖讓他鎮定下來。
“陛下……我在這裡陪着你,你好好休息,明天醒來,你的病情就會痊癒……”
“我不會好起來……我知道,我馬上就要死了……”他嘶聲震怒,額角的青筋都暴露出來,“我要去陪妙蓮了……你不高興嗎???哼哼哼……妙蓮早就死了……妙蓮纔不會這樣對我……”
她慘然閉上眼睛,手微微發抖。
就像一個事實,終於被人戳破了,虛幻凝結成的一種幻象馬上就會被打散,長久的一點執念馬上就會煙消雲散。
“你這個惡女人……妙蓮呢?你把妙蓮藏到什麼地方去了?是不是你害死她了?”
他左右張望,愈加驚惶,就像見了鬼似的,目光穿透她的靈魂想要把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另一個女人找出來。
往事已矣,哪裡又還能找得出馮妙蓮本來的靈魂?
就連妙蓮自己也找不到了。
從離宮的那一日起,妙蓮就失去了靈魂。
“妙蓮……妙蓮……你出來……妙蓮,你在哪裡?”
他得不到迴應,震驚得更加厲害,嘴脣也微微顫抖,可眼神卻分明的清醒起來,如看見一個陌生人,一個鳩佔鵲巢的鬼影子——
呵,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她說出“統一天下的是楊堅”開始的?
從她的眼神死死地追逐着葉伽的背影開始的?
他額頭上的青筋蹦跳得更加厲害,血脈噴張,手依舊壓在那支古老的青銅器的枝丫上,彷彿那是一面足以照妖的鏡子:“滾……滾開……你滾去找葉伽……你該呆在葉伽身邊,而不是這裡……”
馮妙蓮慘然變色。
不知道一隻鬼,也有懼怕的時候。
“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和葉伽的私情??無數證據都擺在我的面前,我一次次的容忍,一次次的企圖指望你醒悟……可是,你沒有。你趁着朕御駕親征,馬上就跑出去找葉伽……你……你們這樣,對得起朕嗎??”
馮妙蓮的臉上紅一陣又白一陣,眼睛卻瞪得越來越大,看着那張冷汗淋漓又充滿了憤怒,指責,痛恨,屈辱的臉孔。他說話已經如此艱難了,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要把內心深處藏着的最後一些話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