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腦子裡閃過一張面孔,可是與此同時,一個聲音在悲慘地提醒自己:不可能,他不可能還有力氣等着你,他也許早已經死了……在你決定捨棄他的時候,他就已經被殺死了。他活不到等你來的時候了……
這一輩子,她自認爲虧欠的人並不多,可是,對那個人,從始至終,一直虧欠,性命、愛情、甚至於他的榮譽和人格……一個偉大而單純的人,生生毀滅在自己手上……
她慘笑一聲,喃喃自語:馮妙蓮,你是活該!你有今天,全是咎由自取,不值得任何人的同情。
早在你把葉伽當成過河的卒子的時候,就決定你不值得再配擁有任何新的生命;
就算你冒着風險孤注一擲,把聖旨歸還陛下,以退爲進,企圖博取他最後的同情和念舊的情懷時……你卑鄙的用心就註定了你今日的滅亡。
可是,內心爲何不甘心?恐懼裡爲什麼帶着強烈的奢望?冰天雪地裡,爲什麼看到一絲綠色冉冉地從地底層冒出來?
就像一頭潛伏已久的梅花鹿,但是,鹿角已經被獵人打折了。
她調轉馬頭,判斷出一個方向,就往西邊而去。
那是龍門石窟的方向,因這冰天雪地,並無什麼朝聖者,路邊的茅屋籬笆,樹林村莊,全部被厚厚籠罩,看不見一個人,也看不見任何一個活物。
馮妙蓮孑孓往前走,忽然覺得自己彷彿是走到了一個鬼城,所有的幽靈都已經被凍結,他們不會說話,不會站起來,但是,到午夜降臨的時候,這裡會燈火通明,所有幽靈們會挑起歡樂的舞蹈……
她也不覺得駭怕,目光注視着茫茫的白雪,在皚皚的世界裡,覺得一陣刺痛。
眼淚流出來,她纔想起一種叫做雪盲症的病,據說不是真的會變成瞎子,但是,足以讓你好些天看不見東西。
在冰天雪地裡,又變成一個瞎子,如何才能走完最後這一段茫茫的旅程?
彷彿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決意要落井下石,給這個咎由自取的女人一個巨大的懲罰,剝奪她最後的一絲生機。
馮妙蓮覆在馬背上,將自己的頭臉埋入一陣黑暗之中,心底一個微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囂張:不,我無力繼續往下走了。我不想走了,人生的旅程我已經走得太累了;就在這裡睡一覺吧,躺下去吧,雪地那麼柔軟,就像是層層羽絨鋪上去的溫暖的棉絮……
她身子一軟,輕飄飄地就從馬背上跌下去。
身子墜入厚厚的雪地上,立即感覺到一股溫暖,就像是冬日裡點燃的火爐,就像北方燒得滾燙的熱炕,甚至於那些飛竄入嘴裡的雪花,也如一杯溫得恰到好處的美酒……
紅泥小火爐,欲飲一杯無?
恍惚中,那是北武當的冬天,青梅竹馬的男女圍坐在慈寧宮的偏廳裡,茶水烹得滾燙,三兩樣新鮮的糕點,還有蘋果乾燉獐子肉散發出來的濃烈的香味……
“妙蓮,該你了,這一步你怎麼走?”
“妙蓮,你不許耍賴,落棋不悔啊……”
“妙蓮,這是送你的花,好不好看?”
…………
她薰然地閉上眼睛,覺得人生如此美好,天地,世界,朋友,愛人……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決裂,從來沒有過背叛,從來沒有過爭寵失落,從來沒有過冷落和絕望……那時候,多好,一個少女最最燦爛的年華……
“嗖”的一聲,有東西一蹦一跳地一掠而過。但是,很快又停下來,瞪大好奇的眼睛看着地上躺着的這一塊奇怪的東西。
它的爪子扒拉着伸向尚未被白雪覆蓋的那一溜茸茸的皮毛,軟軟的,充滿了新奇。然後,又將爪子伸出去,撥弄在那個人的冰冷的臉上。
也許,它只是一隻一歲的小松鼠,生平還從未跟人類這麼接近過,它的夢裡有的是冬天的雪白,秋天的松子,春天的蒼綠,盛夏的花朵……但是,人類,他們顯得如此奇妙,胸口起伏,微微的熱氣,長長的睫毛,蒼白的臉頰……
它的爪子再一次伸出去,將她的眼皮翻開,彷彿要看清楚這個奇妙的人類,是不是也和她一樣有一雙機靈的大眼睛。
當它的爪子第三次伸出去的時候,那個奇妙的人類忽然睜開了眼睛,茫然地看着那隻毛茸茸的爪子……老虎?熊?
也不知道害怕,彷彿剛從迷夢裡被驚擾,伸一個懶腰,還可以繼續躺在溫暖的被窩裡繼續下一個回籠覺。
但是,溫暖的感覺很快消失了,因爲臉上被抓住了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疼痛。小松鼠睜開眼睛對上她的目光,也沒有逃避的意思,依舊好奇看着她,眼皮幾乎碰到她纖長的睫毛。
就像在一個長長久久的夢裡,她伸出手,下意識地去抱這隻松鼠,就像擁抱一個小小的孩子,但是,手碰到一團空虛,只聽得吱呀一聲,松鼠機靈地跳起來,擺動着毛茸茸的大尾巴立即就跳開去。
妙蓮再一次伸出手,松鼠已經一溜煙地跑了,她的目光追隨出去,看到前面一顆茂盛的冰凌覆蓋的大樹,雪白的世界裡,毛茸茸的爪子碰掉簌簌的落雪露出一個小小的洞口,剛容得下它機靈地躲藏進去,捧起一把松子,美味地享受着自己儲備的過冬的乾糧……
一切的美夢都消失了,北武當的宮殿,火爐,噴香的糕點,暖和的屋子……只有臉頰被松鼠挖出來的血痕在火辣辣地提醒自己:馮妙蓮,只有你一個人!
此時,你倒在冰天雪地裡,沒有家,沒有方向,沒有去處……
但是,有一個人在等你。
被你利用,被你欺騙,被你犧牲的那個男人,他還在傻傻地等着你。
“葉伽……葉伽……你真的還在等着我嗎??是不是你叫這松鼠來喚醒我?”
妙蓮坐起身,腰肢疼得幾乎無法支撐那個沉重的頭顱。
也幸得那一件厚厚的大氅,上等的雪貂絨毛,讓她在冰天雪地裡走這麼漫長的一段路,居然還不曾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