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很意味深長,無奈說話者用的語氣讓人根本聽不出他在想什麼。江樺看他再無下文,便思慮着沉聲道:“你是來談判的麼?”
“要談判的話,我現在也開不出什麼條件。”甲說,“你是獵人的首席、白狼的隊長、甚至還沿襲了當初樑主管沒有完成的刀術,從條件上看無論哪方面你都是接任那個位置的最佳人選。只是這和單純的作戰不一樣,狼巢中包含着目前登入檔案內的所有攜帶者,誰坐上主管位置,誰就要爲我們這個羣體發聲,但灰狼的想法從本質上和你們‘第二代’千差萬別。”
“具體呢?”
“灰狼之中的‘第一代’,都是經歷過戰爭的一代人。當時人類在原獸面前脆弱無比,唯有層層篩選後的他們接受了怪物的基因,逆轉了和敵人的力量差、也被人類所邊緣化。在他們看來,攜帶者並不只是由感情或工作所維繫起來的小隊,而是一個由本質決定的‘種族’。”
“拋棄了人類的身份?”
“沒錯。這就是灰狼內部對你們不滿的原因。在這裡絕大部分的人都有種宿命感,覺得自己被賦予了這樣的血統,就是特別的、爲了戰鬥而生的。但你們擁有更高的活性更強的素質,卻只是追求着普通人的生活,並沒有身爲異類的自覺。”甲淡淡地道,“在他們看來,這就是沒有閱歷的表現吧。所以即使沒有孟隊的指示,‘第一代’也並不認同你們,這樣一來如果你的繼任問題不小…”
“以你們現在的情況還有能力顧及這個麼?”江樺說。
甲的後話噎在嗓子裡。邊境之戰的核心戰場結束得太快,沒有了孟長橋的灰狼始終都無法找到突破點。因此直到今天他們仍然處分在身,和當初的白狼一樣自顧不暇。
“你要直接拒絕?”甲問。
“如果需要合作的話,我們會出力幫所有人找出路,不需要用這些當籌碼。”江樺瞟着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除此之外的事情,等到適合的地方談吧。”
他隱晦地下了逐客令,甲看起來也聽出了這個意思:“這是單獨作爲狼牙,還是代表白狼全體的發言?”
“都是。”
“這樣麼…我明白了。”甲點了點頭,“那麼在我還掌握隊伍的這段時間,灰狼會暫時維持原樣。如果之後有變,就只能見機行事,還請你們好自爲之。”
他說完轉身就走,並沒有因爲江樺的話表現出什麼不忿,那副樣子幾乎要讓人誤解他只是個傳話的路人。江樺不知他耍什麼花樣,謹慎地一直看他走出岔道口才收回目光。
這種奇怪的感覺以前還是出現在另外一個人身上,一個已經死了的人…難不成灰狼內部還互相傳染了?
他暫時也只能把這股奇特感揣在心裡,同樣轉身離去。心理科有很多旁支,他在相反的方向找回了那扇顏色柔和的門,推門走了進去。
江一竹正坐在隔離室外的小椅子上,低着頭翻着一本輔助治療用的圖畫書。察覺到他到來,她馬上就跳下了椅子,把書規規矩矩地放好,重新拉上了他的手。
“媽媽好一些了嘛?”江一竹一開口就迫不及待地問起了他這邊的情況。
“嗯,好了很多了。”江樺敷衍地一句帶過,轉而向她道,“你這邊呢?”
他這麼一問,就見江一竹的表情當即耷拉了下來,有些難爲情似的別開了眼,輕輕搖了搖頭:“還是和以前一樣呢…”
“是麼。”江樺見狀也暗歎了一聲,安慰性質地摸着她的頭,順着她的目光朝裡面看去。那裡有一道貼着彩色泡沫圖案的小門,上面有一道玻璃窗,對外關得緊緊——這就是江一弦在的地方了。
她是和安年一起被帶回來的,只是從麻醉中醒來以後,她便對不熟悉的環境展現出了極大的抗拒。和當初的江一竹一樣,她也提防着這些陌生的人和陌生的事,區別在於她提防其他人的同時其他人也得提防她。
這一點已經用不着醫學檢測就能看得出來了:剛來這裡的時候她就像一隻炸毛的貓那樣張牙舞爪,攻擊一切敢於靠近她的人。她的血統可沒什麼問題,原獸細胞的力量完好無損,所以哪怕是最簡單的反抗也會讓其他人陷於生命危險之中,送到這是保護也她和她周圍人的唯一辦法。
江一竹來看過她幾次。到這裡之前她都會很用心地挑一些小禮物,想要送給江一弦緩和一下緊張關係,結果往往還沒說上話就被打翻了袋子。那個女孩好像完全不認識她了,也全然忘記了自己曾敗在她手下,那副齜牙咧嘴樣次次都嚇得江一竹趕緊跑掉。
不知道怎麼的,一離開了戰場,她那股打退對方的瘋勁兒就完全癟了,站在江一弦面前根本擺不出勝利者的架勢,氣勢上又是被壓了一頭,這也就讓兩個人的關係再次恢復到了“漆黑之日”前。
看起來這一次也一樣,江一竹在聽了他的話之後小心翼翼地挪回了門前,惦着腳扒着門框往裡看。透過門上的玻璃窗,能看見穿着卡通斗篷的女孩縮成一團蜷在角落,不做聲地擺弄着盤子裡的模型,給那些洋娃娃穿衣服。
她的臉色還很紅潤,半年過去好像還胖了點,看得出來護士們把她照顧的不錯,一眼看去和普通的孩子沒有絲毫區別,但接下來她就敏銳地發覺了來自門口的目光,這讓她一下就跳起身來,躲進了旁邊的玩具堆裡,像是有意要逃開他們的視線似的。
這已經算是好的了。剛開始來這裡的時候她一感覺到不對便開始喊叫示威,被逼急了還會撞診室的門,以她的力量可是真的能把門掰碎的,於是醫院專門爲此加固了房間,嚴密得像個小小的牢籠。
江樺對此並不贊同。雖然有過那麼多恩恩怨怨,可能的話他也不想犧牲掉江一弦,所以剛來這裡的時候,他和江一竹也試過要好好地和她談,結果只是被她給推了出去,還差點讓江一竹受傷。他們總不能時時刻刻都帶着刀全副武裝地過來,於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委屈一下她了。
江一弦遠沒有看起來的那麼大條,反而很敏感,大概是早就覺察出他對媽媽做出過什麼事,有足夠理由對他態度惡劣。只是半年來的抗爭消耗了她不少精力,又或者純粹是已經懶得搭理,便成了現在這樣。
“她應該很害怕吧。”靜靜看着的江一竹忽然開口說着。
江樺看到了她眼裡閃過的同情,有些驚訝:“今天你和她說上話了?”
“沒有,但我來的時候看到她在哭。”江一竹輕聲道,“周圍都沒有人,她想媽媽了。”
江樺心裡一動。擁有着那麼完美的力量、一路走來都是王者的人,也會有這種孤獨麼?
“而且,我也有過一樣的事情。”江一竹低下了腦袋,看着自己的腳,“在去爸爸家之前,我也是一個人呆了好久。雖然有很好的人照顧我,但我知道其他人並不是主動來對我好的,那種感覺和家裡完全不一樣。她現在,也有同樣的感受吧…”
她的手腳冰涼。過去的回憶還讓她有些發憷,說着說着就開始無意識地往江樺身上靠,他也就伸出手從後面抱住她,充作安撫。
這樣的安慰很有效,江一竹吸了口氣,語氣又恢復了平常:“而且那個時候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那麼多的家人,但她原來有媽媽,而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這樣的話肯定會害怕吧。”
江樺不做聲地聽她說完,不由得就開始譴責起自己作爲父親的無能來。再怎麼說江一弦也是他另一個女兒,在他能掌握的範疇內這也是他要保護的對象,然而卻...
“所以,我希望能幫幫她。”江一竹接着說,“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受…我不想其他人也一樣了。”
江樺看着她那副認真的神情,想到了什麼:“你之前不是一直都怕她麼?你這麼出力,她也不一定會知道”
“對呀,而且我之前也打了她…如果她討厭我的話,也是有原因的。”江一竹點了點頭,“但是,無論怎麼樣,保護喜歡的人都是沒錯的吧?”
江樺怔了一下。
“她怎麼想都沒有關係,只是因爲我想要這麼做。”江一竹輕聲說,“現在她也不會傷害到其他人了,那…只要她能變好,我就很開心了。”
是啊,那種事,是不會錯的。
有些事情,大人想的複雜,孩子卻看得很清晰。
“放心吧,”他摸着江一竹的腦袋,“他們兩個人都會好的。”
早已知道了,這次已經不需要先後悔再補救了。從他抱着安年跳下高塔的那一刻、或者說從他知道夜鶯真正身份的那一刻開始,該做的事情就已經十分明瞭了。
他沉思了一陣,然後摸出手機,撥通了某個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