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行微微一怔,向門外掃了一眼,沒感覺到隱蔽的人息,也不像是要耍什麼欲擒故縱的手段。他確認了這一番情況,緩緩站起身來,動作有些僵硬。
不知道是因爲罪行還未確鑿、還是顧慮到他以前的身份和履歷,來到這裡的幾日裡他並沒有被用刑。但這也是僅存的優待了,不分晝夜的輪番盤問是每個來到這裡的人繞不開的項目,即使是攜帶者,連續幾天日夜不停的提審也已經讓他身心俱疲。
走出鐵窗,監衛安排他在一間小隔離室內坐下,隨後走出門像是找人說了些什麼。任天行隔着那面消音玻璃向外望去,隱隱約約地能看見交流的人影。
他盯視着手上的鐵銬,依舊不動聲色。這幾天中除了審問,便是這樣無人問津的時間,安靜的環境反而給了他更多的機會獨自思考。
他在空軍中的口碑和人緣都還算不錯,平日裡無論是代表個人還是團隊都鮮少與人衝突,但即使這樣也很難想象在這個節骨眼能雪中送炭。如果是白狼的幾人倒確實有可能,但這可是涉及軍部乃至整個武裝部門的大案,保密性很高,他們能這麼快就掌握確鑿的線索?
他悄悄繃緊了全身。有利的情況基本都能排除掉,那剩下的就只有黑手了。如果真是有人陷害他,對方一定也想到了他不會這麼乖乖就範,這所謂的保釋就是下一步的陷阱,如果是那樣的話…
耳邊突然傳來叩擊聲。某個人走到一牆之隔的門外,示意性地敲了敲玻璃。他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在看清來人的同時,瞳仁卻收縮了。
門在背後被再度打開,那個人影走進房間,手上晃着一把晶亮的小鑰匙。他並沒有理會任天行驚異的臉色,邁着最平常的步伐走到他面前,又用最平常的動作將鑰匙插入手銬的鎖孔裡。
“真沒想到,有一天你會被這種東西困住啊。”樑秋不無感慨地說着,一拉一拽之下很輕易地便拉下了那兩隻鬆動的鐵環。任天行跟着他的動作轉過目光,在他領口上看到了最熟悉的狼形紋章。
“這…”
“先甭說別的,除掉這東西可不代表你就這麼解放了。”樑秋向外瞟了一眼,“首先呢…先得讓你能出這裡的大門。”
他果真沒有多說一句廢話,隨手將那手銬掛在一邊,也不多問他的情況就出門去了。任天行有些發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站起來跟着他走出走廊,四處望了一圈。看守所裡依舊很僻靜,樑秋沒有帶多餘的人手,只是獨身站在那跟看守所的管理攀談着,又在各種表格上簽字。
任天行靜靜站在後面,環視四周。他是這次事件的中心,但在現在的場景裡好像突然就變成了無關緊要的存在。估計是在見他之前已經有了足夠的鋪墊,樑秋沒費多少時間便應付完了那些程序性的盤問和,從他們手裡接過一個小箱子隨手丟給了他,打開來裡面保存着他被捕時的隨身物品,從紋章到手槍一件不差。
“好咯,我知道這次有點突兀,你肯定有問題要問我。”樑秋面對着他的目光聳了聳肩,朝四周掃了一圈,“不管怎麼說,先離開這鬼地方最要緊。我也是跟他們嚼了半天舌根纔得到的這個特權,晚了他們反悔了那就真白瞎。”
任天行默默地點了點頭,將那些裝備重新戴在身上,跟在他身後向外走去。估計是剛纔那一番話起了作用,人們都離開了這件單人牢房,這導致通向出口的路此時竟沒有一個巡邏,長長的走廊間只回蕩着他們兩人的腳步聲。
“您什麼時候知道的?”走到一半的時候他開口道。
“小樓給我發了信兒,說聽見有人議論你的事。”樑秋示意性地舉起手機在空中晃了晃,“我還說誰這麼無聊背地放這種冷槍,就去檔案處問了一下,沒想到你小子還給我玩真的。”
任天行沉默了一下:“現在還沒到開庭審理的步驟,現在直接保釋的話…代價很大吧?”
“能有多大,無非就是賠點名賠點利,大不了就是把獵人和軍部的位置一起丟了唄。”樑秋聳聳肩,“也正好,這個節骨眼要是讓我拿個百八十萬我還真騰不出來。那些名號榮譽什麼的又不能當飯吃,扔了就扔了唄,正好我還無事一身輕。”
“...您不必做到這個程度的。”任天行說,“這本來就是我們自己惹上的糾紛,而且在這之前的事情…”
“放在平時,我確實也無所謂,你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就好。但這一次不一樣。”樑秋突然道,“包括城裡的獸災在內,這種地步的事件沒有那麼簡單,這件事不解決,後面的麻煩只會更大…恐怕是以你爲奠基,開啓真正的計劃。”
“你們都已經推斷出來,這次的事還是四象的座標導致的。”他淡淡地道,“但無論是哪一頭四象,在三十年前就早該死了。想要做到這個程度,只有一種可能…關於攜帶者最終極的實驗。”
“終極實驗?”任天行不知怎的冒起了一陣寒意,就見樑秋習慣性地點了根菸,叼在嘴裡深吸了一口,狀似沉思。
“原獸依靠吞噬作爲能量體的人類乃至同類來提升血統,從而達到進化的目的,更進一步地激發血統還原生物的本相。”他吐出一口煙氣,“但你們有沒有想過…人類,或者說攜帶者,同樣也是食物鏈上的一環呢?”
“什?!”任天行倒抽了口氣。
“沒錯,就是那樣。攜帶者作爲擁有原獸細胞的存在,不僅擁有和原獸相同的‘進化’屬性,還擁有着‘吞噬’的特徵,這纔是帝國對於原獸細胞最偉大的發現,也是開發它的真正理由。”樑秋說,“萬物之中,人類的進化等級處於頂峰,因此很難像原獸那般產生巨大的身體變化。但若是能得到足夠的原材料支撐,個體在不需要繁衍的情況下同樣可以實現質的飛躍…相當於將無數人的生命濃縮於一人體內,理論上,以人之身達到四象的等級,也不是不可能。”
“這麼說的話…”任天行握緊拳,“這次出現的四象,根本就是…”
“我說不好,但在帝國毀滅之前,的確有過一場終極的實驗——用最卓越血統的攜帶者所進行的實驗。”樑秋說到這眼光有些飄忽,“說起來,若不是我遭受反噬血統受損,當時的原材料就該是我了吧。真沒想到,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還偏偏又讓我活下來…”
“抱歉。”任天行低聲道,“當時是我們執意踏入禁區…到今天這個地步,和您無關。”
“得了,這時候說啥都沒用,矯情也沒人買賬。”樑秋擺擺手,“大家時間都緊,你也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了,說點正經的——你跟那位部長,到底鬧出了什麼事?”
任天行默然以應。這個人保釋了他,但卻依舊有着這樣的疑問。很明顯連這位前主管對他都不再信任,這樣的情況下即使真的能獲得身體上的自由,又如何恢復過去的名譽呢。
“在出任務之前,我和那位部長在機場見過一面。”他有些艱澀地開了口,“他當時看上去是在趕出城的飛機,要去的地方和中央有關。在那之後我也問過機場的人,但沒有得到確切回答。除此之外,我和他再沒有過工作外的交集。”
“咳,不是我說,都這時候了你居然還能犯這種錯誤。”樑秋嗤了一聲,“也怪不得我會聽到那種說法,就是你那番話引起了注意,之後消息纔會走漏出去,才能引起人對你下手。本來城裡爆發獸災就是最敏感的時候,這時候嘴不嚴實不是找死麼。”
任天行沒有說話,只是垂着眼,似乎是用這種方式接受了批評。
“罷了,輪到嘴不嚴實,我也沒啥資格說別人。”樑秋卻沒有再說下去,突然話鋒一轉嘆了口氣,“如果我當初沒告訴你們那些,說不定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我還是太小看他們了啊。違反保密條例、違反帝國秩序的人,即使隔了幾十年都不會放過。”
那話裡有淡淡的悲哀,但卻被刻意地壓制住了。他通過天窗望着外面那焦糊的樓頂,夾着菸捲像是有些出神。
“我以前就跟你們說過,真正作爲人的那個我在上一次原獸戰爭中就死了…可笑的是這次的襲擊居然還繞過了我,可能連他們都不想讓我解脫吧。但既然被放過了,苟且算是活到了今天,不做點什麼也對不起這幾十年——這就是我今天來找你的原因,算是我的第一步補償。”
“也就是說,您接下來還有別的計劃麼?”
“自然,你們能走到這一步我挺高興的,只不過你們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搞清楚當初那個時代是什麼…也最好別去搞清了。”樑秋說,“但凡和它沾染關係的人,無論是誰都會身負罪孽,而且沒法再回頭。舊的錯誤犯下,只能不斷地用新的錯誤去彌補,這次天子城的事情大概也就是我的報應了。”
他吸進了最後一口煙,將菸蒂掐滅:“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都在逃避。毀掉過去的一切來到這裡,換一種全新的存活方式,以爲這樣就能贖罪,就能脫出他們的掌控。”樑秋的語氣像是有些無奈,“結果到頭來,也只是當了個算不上合格的主管。在這之後,也是時候放棄掉這個自欺欺人的身份,去做點我該做的事了啊…”
始終跟在他身後的任天行忽然站住了。
“不是那樣的。”他低聲說,“對我們來說,你一直…都不僅僅是主管那麼簡單。”
腳步聲完全地消失了,狹小的走廊內靜得出奇。樑秋並沒有回身,只是同樣沉思地看着前方。
“是這樣啊。”他輕輕嘆了口氣,“也是啊,對我來說,你們早就也不只是部下而已了啊。”
“我們都知道。”
任天行輕聲回答着,手卻已經摸上腰間,無聲地抽出了囊中的隨身手槍。槍膛早已解開了保險,而此時槍口被緩緩擡起指向前方人的背心,扣住扳機的手指顫抖。
他根本就沒有對任何人泄露過和呂鶴照面的事情。
那件事、那次任務、一切的細節…本不該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知道。
若出現了第三個人的話,那便只剩下一種可能。
“如您所說,我也有我該做的事情。”任天行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一直以來…謝謝您了。”
槍聲炸響,子彈的勁氣帶起連番飛濺的血花。挺立的人影撲倒在地,身邊環繞着雲音嫋嫋的槍鳴回聲。
“說得真不錯,你意識到的比我想象的還要多。”樑秋緩緩地轉過身來,嘴角挑起異樣的弧度,“只不過我早就教過你們吧?在瞄準對象的時候,要首先留意周圍,尤其是…背後。”
任天行撲倒在地,劇痛讓他猛烈地咳嗽起來。自後向前的子彈在他胸口上打出了數個血如泉涌的窟窿,似乎連肋骨都一併被擊碎。敏銳的反射讓他迅速回身欲回擊,但後方的槍聲卻在同時再起,勁氣穿透他的手腕打斷筋絡,麻痹感順着血脈直達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因此而失力。
是達格彈。
“你大意了啊。本來的話,還有許多體面的方式可以達成目的,也犯不着到這個地步。”樑秋微笑着俯下身,輕描淡寫地撿走了他脫手的隨身手槍,朝後方轉去目光,“依你看,是不是這樣啊?”
任天行咳出血來,拼力順着他的動作向後睜大眼。模糊的視野中,隱約能看清那個爲他開門的監衛不知何時站在了背後,指尖手槍的槍口還冒着青煙。而此時他正脫去制服卸去面具,拿槍的手放在胸前,向前方的身影恭敬地躬下身——
“如你所說,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