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小樓被她盯得向後一傾,以他一貫的騷包,此時居然抖不出什麼機靈,甚至沒想出什麼回覆。那雙瞳仁依舊保持着血一般的赤紅,熟悉的顏色看在眼裡卻有讓人心驚的意味。
“他們帶走了小弦。按現在的情況,恐怕那也是他計劃的一部分。”安年沉聲道,“那是我女兒,不管真實情況如何,但凡對她有威脅的東西我半點都不會允許,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她帶回來。在這條路上,無論誰阻攔我,我一律都會視爲敵人…無論誰都一樣。”
說着話時她身上流着外露的凜意,整個倉庫內都因此瀰漫起了壓迫感。或許正是如此她纔能有今天這樣超水平的表現:作爲夜鶯的時候她被迫以生命作燃料投入戰鬥,而如今她卻主動將命放在了賭桌上,只爲了追回自己的孩子。
這樣的情況真能與這個女人開戰麼?兩個人剛剛還在並肩對敵,此時都已經遍體鱗傷,真動起手來還不知高下,何況哪一方都無法真正地以敵人視之。
“罷了。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你們的判斷到底還是決定於你們自己。”安年站起身來,眼神複雜地看着面前的兩人,“只不過…你也不想讓類似今天這樣的事情再發生的吧?”
於小樓攬住懷中的女孩,看着她傷痕累累的臉一時緘默。
“無論那位樑總管想幹什麼,他做的事不可能永遠壓在暗處,總有一天要大白天下…雖然到那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安年輕聲說着,“你們不願這麼做我也理解,但我的做法不會改變。不願面對的話,留在這也只是給傷口撒鹽,離開也無妨,只希望現在的情況不要更壞。”
於小樓聽着她的話,面露遲疑。
“如果是江隊,很可能也會這麼做。”他說,“到時候…你也還要堅持?”
安年神色微微一變,但隨即便硬聲道:“當然,我的選擇不會因爲任何人改變…他也一樣。”
“不止是今天這些。”於小樓道,“在外圍的時候我聽到那幫人討論城裡的事情,說是天子城的獵人在獸災爆發前失勢,纔會導致後面人手供應不足,失敗的主要原因是指揮不利…當時下命令的,應該就是江隊了吧?”
安年的動作一頓。
“不出意外的話,這種情況應該也是被有意造勢出來的,已經能影響到這麼大的範圍…”於小樓吸了口氣,“如果真要公開與那個人對立的話,要捲進去的就不僅僅是幾個人這麼簡單,你獨身行動了無牽掛還好,如果是和其他人有關係的話,關係到的人越多,潛在的敵人就越多。到時候,對手就不止是今天這樣了。”
安年垂着眼聽着,全程都沒有應聲。她知道自己在這方面還是思考的太少了,如於小樓所說,多年來她都是獨身作戰只求自保,但這支小隊卻始終和社會保持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對誰立旗宣戰,但作爲核心的江樺背後還有着成千上萬人。
“我明白了。”她最後點了點頭,“你帶她先走吧,接下來的事我會自己考慮清楚…希望你們也能考慮清楚。”
她說完這話便再度陷入了沉默當中,於小樓也不好接話,便也就重新將目光轉回了懷裡的林燕揚身上。他扯下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這纔將她橫抱起來向外走去。昏睡中的女孩呼吸還有些急促,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朦朧間聽到了這番殘酷的對話。
“不管怎麼樣,還是得說一句…”走出門之前,他最後有些遲疑地向安年看去一眼,“今天的事,謝謝你了。”
“沒什麼,我也得說同樣的話。”安年搖了搖頭,“再見。”
她靜靜地站在原地,看着於小樓抱着懷中的女孩向外走去,背影在瑟瑟的冷風中逐漸縮小。當四周完全迴歸平靜的時候,她才默默擡起眼,只見頭頂夕陽的光被厚重的烏雲遮去,枯黃的殘葉捲過天空,水汽的味道已經隱約可聞。
另一場雨又要來了。
……
南淮區,狼巢部門大樓。
樑秋推開落地的玻璃門走進露天的陽臺,立在圍欄邊緣點起一支菸。這個角度下原本能將天子城一覽無餘,但如今瀰漫着揚塵和水汽的空氣降低了能見度,站在這入眼的皆是殘破的高樓和馬路猙獰的創口,一時彷彿讓人恍然迴歸戰國時代,憑欄俯瞰傷痕累累的中原大地。
他靜靜地把那支菸叼在嘴上抽着,拿起手邊的文件迎光向下掃視。那都是任務報告書,每一張都表示着一個在這座城中爲他賣命的忠誠僕人,作爲“主人”他只需要等待他們叼回需要的獵物便可。
一直以來他都是這麼做的,即使是狂傲的狼羣在他手下也無意中變成了獵犬。
他看完了最後一張報告書,摸出打火機燎着了文件的一角,把燃着火焰的紙頁隨意地仍向欄杆外。文件在風中迅速地化作飛灰,他的表情卻微微一變,轉過身去,一身黑衣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地站在了背後。
像是時間凝固了一瞬間,兩個男人隔着玻璃窗沉默地對視,就像是在鏡子裡看着面貌不同的影子。幾秒過後樑秋率先動了,他嗤地一笑,用着和平時一般無二的語調和表情,慵懶地開了口。
“我說,就算是好久沒見了,最基本的規矩好歹也得講講吧。”他有點無奈似地嘆了一聲,“上門見面不提前打個招呼就算了,來了都不帶敲個門的,這要是以後碰上個小心眼點的領導,不曉得要暗搓搓給你使多少絆子。”
他說着卻是往旁邊讓了一步,示意給他留了個談話的空位。江樺走進陽臺站在他旁邊,站在他旁邊不發一言,只與他一同看着欄外灰霧迷濛的天子城。
“不過,也算了。這麼多年都過來了,計較那點破事可不得把人累死。”樑秋倚靠着欄杆隨意地抽着煙,“說起來,你們剛來的時候,城裡還沒重建…那會的天子城也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吧。”
“那時候我們什麼都不懂。”江樺接話。
“那可不是。當時我可是覺得你們能在這落腳就已經很能個了。”樑秋笑了笑,“不過想來其他人也跟你們一樣:原獸戰爭剛剛結束,誰都是沒頭蒼蠅,都不知道今後該怎麼活。打仗的時候都只想着保命,卻反而忘了命該怎麼去用。”
“你也是一樣麼?”
“誰知道呢?”樑秋聳聳肩,“意義不意義的,到頭來不還是站在這跟你瞎扯。”
“獸災之後,你始終都沒有露面。但在管理層層面你並沒有被遺忘,還拿到了獨有的任務。”江樺低聲道,“這段時間內,你在做什麼?”
“你都說了派給了我任務,那我還能幹啥?”樑秋攤了攤手,“城裡這麼多原獸,第一個頂上的肯定是獵人,一個部門出一個人給我報告就夠我頭疼的了,更何況真亂起來哪會一天何止一個,恨不得連他們吃了幾份盒飯都知道了。”
江樺沒有說話。
“算咯算咯,反正跟你這抱怨也沒用,你也肯定懶得聽那些零零碎碎。”樑秋放下手上的菸捲,“這次來找我,不會就是來嘮嗑的吧?怎麼着,突然提到管理層,是聽着啥風聲了?”
江樺依舊保持着俯視腳下的姿勢,沉思了良久,才自言自語似地開了口。
“武裝部的部長被人設計殺了。”
“喔,這事我也聽說了。”樑秋深深吸了一大口煙,“那幫人也調查過了,說是天行乾的。”
“他不會做出那種事。”
“那是咯,開了這麼些年飛機,也沒聽哪天他拿過對人任務的,扯淡也沒這麼個扯法的,這裡面肯定還有點誤會…”
“他不會做出那種事,”江樺重複了一遍,緩緩地擡起眼來,“但你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