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羅蘭還真沒撒謊。
他們的確是被派去追查那夥邪教徒。
即「茶話會」。
雖然伯特蘭並不真像他所說的,擔心這夥邪教徒惹出麻煩來打斷了帝國與遠東那批人的合作——他只是找個理由拉審判庭入場。
他和伊妮德彼此都心知肚明。
很難說這法子沒有得誰的准許…
還能是誰呢。
自從伊妮德·茱提亞與維多利亞‘生死與共’後,兩個人都漸漸失去了對對方的控制——伊妮德變得‘懶惰’,而維多利亞則過於‘勤勉’。
審判長很清楚伯特蘭表現出來的態度經誰授意,也知道她想幹什麼。
一旦「茶話會」真妨礙了兩國之間的合作。
“你什麼時候能不顯擺你三歲孩子一樣的計謀和智慧。”
伊妮德不大喜歡和一個女人,而且是她看不順眼的女人兜圈子。
在送走伯特蘭後,就找上了正主。
“你什麼時候能有點禮貌?”
維多利亞最近似乎又胖了幾分——不只是臉和手臂。
她有孕了。
“我說過,審判庭不摻和這件事。”
女王歪在充了鵝絨的靠枕上,一臉得意:“是啊,可誰讓你的執行官犯了錯呢?假如他不放跑那個邪教徒,審判庭就能按照你的想法走路——當然,現在也能。只要你願意。”
伊妮德倒也不生氣,背手在房間裡踱步。
肯辛頓宮和白金漢宮不同。
穿過這裡玻璃的陽光更加溫暖。
窗外是一座噴泉,一片養了天鵝與高貴的湖泊。
伊妮德輕輕提起紗簾,讓風滲了進來。
“你就不能好好做個女王?”
牀榻上的女人默了默,眯起眼望向伊妮德的背影。
“你知道我爲什麼這麼幹。”
“我當然知道,可那不意味着你要把國家搞得一團糟,維多利亞,我們的‘女王’——只要你老老實實的呆着,再過上幾年,恐怕就沒人能拿你有什麼辦法了…你在害怕什麼?”
伊妮德緩緩偏過臉。
陰影中的眼睛彷彿着了火。
牀榻上的女人攏了攏軟被,往上拉了幾下。
“…我和你不一樣。”
她小聲說。
皇家寶石,整個帝國最璀璨貴重的冠冕,此時此刻卻在人前暴露出了一絲軟弱。
“我只是個凡人,伊妮德。”
她說。
“我需要獲取「影響」,竭盡所能,只從門縫裡小心窺探你們的世界——你給了我新生,卻教我眼睜睜看着一個人如何走到不朽,從茫茫迷霧中攫取漫長的壽命與龐大的力量…”
年輕豐腴的女王話中透着諷刺:
“君主,一文不值。”
“他們當我是個小丑,舞臺上的皮偶,隨意擺弄的伎女。”
對於維多利亞的心思,伊妮德似乎早有察覺。
她將臉轉了回去,重新落在陽光下,面朝窗外那片長青的綠湖。
“貪得無厭。這就是最標準的貪婪了,維多利亞。新生不夠,現在,你想要悠久的生,永恆的生——你的確從蠢人腦袋裡獲取了不少「影響」,然而,又打算怎麼用它呢?”
牀上的人忽然笑起來。
她略顯慵懶地翻轉身體,老練腴潤的腿在綿軟蓬鬆的被子中摩擦着發出令人皺眉的喁喁私語。
然後。
她用漸厚的手掌撐起腦袋,笑吟吟注視那背朝她的女人。
“這問題太私人了,伊妮德。你想知道我的秘密嗎?我從寶庫裡得來的,從我的‘身份’、我的‘血脈’、以我‘君主’之名得來的——如果你懇求,我就告訴你。”
太無聊了。
維多利亞。
伊妮德此生大概都不會有求於她。
“和我無關。我要叮囑你一句,我的‘女王’:珍惜來之不易的生。倘若你非要親涉你不夠資格窺探的秘密,烈日將灼瞎你的眼睛。”
維多利亞神色淡淡:“哦,那麼我就該安於凡人的身份,哪怕幹成歷史上數一數二的明君——也要在數十年後被埋進土裡,腐爛、發臭,與老鼠和蛆蟲爲伍?”
“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蟲豸不吃骨頭。”
“伊妮德·茱提亞。”
伊妮德輕笑,轉過身,正對這華麗的牀榻。
自窗外而來的光勾勒她的輪廓。
“不是叮囑。”
伊妮德向前邁了兩步,來到牀邊。
居高臨下凝視她。
“是警告,維多利亞。如果你做了什麼牽扯到我的蠢事…”
她俯下身,像林中專注設下陷阱的獵人般撫摸這國家至高身份人的臉蛋——像撫摸自己的寵物。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牀榻上的人避無可避。
她咬緊牙關,故作鎮靜地死死盯着被陰影模糊了五官的烈焰。
“…我保證不會。”
“你拿什麼保證?被你迷得像個追糞桶的狗一樣的親王,還是你那擅長喝水的女護衛犬?”
那雙適合春季的手套比皮膚要粗糙太多。
它磨紅了嬌貴人最嬌貴的皮膚,很快,又落到她的頸上。
此時此刻。
倘若一團聖焰娩後旺盛,這牀榻上的君主就將提前跨過腐爛、發臭,再也不必擔憂遭蟲豸侵擾了。
“你倒真不一樣了。”
手指鬆開。
氣音鳴笛。
維多利亞揉着青紫的脖頸,驚怒向後半坐了起來,諷道:“爲了你的小情人,拋棄了‘哥哥’,現在,寧可和我發生衝突——看來他技巧比花街的男人要好,是不是?”
“你終於發現那是自己的幻想了?”
“現在還會做夢叫出‘哥哥’嗎?”
伊妮德倏然收回手:“告訴我你弄什麼把戲。否則,你就再也得不到審判庭的支持。”
維多利亞沉默。
她不想說。
可她又很清楚。
在這世界上,真正清楚她秘密的人只有伊妮德·茱提亞。
這是她危難時真正能夠求助的人。
哪怕這女人是個瘋子,以前爲了一個幻想中的‘哥哥’發瘋,現在,又爲了一個徒有美貌的手下發瘋——即便如此,她也是最關鍵的一個。
只要她還活着,就能制衡聖十字裡那些成天做美夢的老東西。
“我派人去了東方。”
維多利亞猶豫片刻,還是說出了秘密。
一個她從秘庫裡發現的…
很大可能是真的。
“我記得海曼家的高環會和東方來的使者一同回去。”
“那是香膏與‘聯合放牧’的生意。我說的不是這些——我派了個最合適的人,不與他們一路。”
伊妮德抱着肩,後退幾步,輕輕靠在牆體細長管道的側面。
“繼續。”
她說。
“…據說東方流傳着一種秘術,”維多利亞頓了頓:“當然,你們叫「無形之術」。”
這是一種十分神奇的法術。
能夠讓人脫離「環」與「儀式」的桎梏,僅憑「影響」登神。
這也是維多利亞,一介被「神秘」排斥的凡人,唯一能找到的、也可能是她最後邁向長生的機會了。
“「香火成神」。”
她吐出一串古怪的話。
“這是他們的語言——我要得到它,至少,清楚這和我們的「信仰」之間是否有着不爲人知的聯繫…”
伊妮德一臉失望:“你真以爲信仰能讓人登神?維多利亞啊,蠢姑娘。如果信仰真能使人強大,聖十字早該有幾千個不朽者了。”
“更何況。”
她略帶憐憫地看着牀榻上頑固偏執的女人。
“倘若這法子真行,現在應該由他們向帝國傾銷‘香膏’纔對——他們真有這力量,在印度的也不會是帝國的士兵了。”
維多利亞當然明白。
就像伊妮德講的。
如果這「無形之術」真行得通,他們就不會任由帝國在自己的土地上播撒毒藥…
可她就是不肯放棄。
這是爲數不多她能觸及到的好機會,不朽的可能。
伊妮德見她堅持,不再多勸,悠悠轉到窗前,重新賞起這莊園裡的美景。
半晌。
“有時,命運就是如此奇妙,對不對。”
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維多利亞揚眉:“我手下的儀式者比議會裡的還要精準。”
“是啊。”
伊妮德垂眸。
“你的確該相信。”
她輕聲說道。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