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有點麻煩了。”
週一，督察局常務副局長辦公室，督察一處處長鬍彥博坐在劉偉鴻的對面，雙眉微蹙，說道。
根據分工，督察一處主要是負責中央直屬企業的改制工作督察。實話說，央企的監督檢查，可比地方國企的改制工作督察難度要大得多了。
明面上，中央直屬企業的級別度不低，尤其是第一方陣裡的央企，大多是副部級架構。胡彥博一個小小的處級幹部，要去督察這些副部級國企老總，難度之大，可想而知。很多時候，都不一定能夠進得了門，見國企老總還要經過預約。
督察者與被督察對象之間的關係，基本顛倒了。
暗地裡則更加惱火。
大部分央企，建成時間都比較早，歷史悠久。幾乎每一家大型央企，背後都站着一個龐大的政治集團。部分特大型央企的負責人，直接就是某一個世家大族的子弟，或者是某個政治大派系的得力干將，胡彥博這個小字輩見了，得恭恭敬敬地執弟子禮，上前拜見，口稱叔伯。在這種情形之下，督察一處的工作更加難以展開。恐怕胡彥博一想要有什麼大動作，還沒等他行動，別人就將狀紙遞到了他家老爺子的案頭——老胡啊，管管你這個兒子，別搗蛋，咱們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
胡彥博家老頭子，也不能不慎重考慮。
所以這兩個多月，督察一處都在進行外圍工作，摸底勘察，暫時還沒有大動作。督察二處的同志，跟着劉偉鴻去了遼中，大有斬獲，聲名鵲起。胡彥博這位督察一處的處長，心裡頭自然感到了壓力。
二哥可是對他寄予了厚望。
“呵呵，麻煩肯定會有的，要是沒麻煩，反倒奇怪了。”
劉偉鴻且不問什麼麻煩，先就開口安慰胡彥博。
“二哥，你也不用安慰我，這工作難做，我當初答應你的時候，早就預料到了的。”
劉偉鴻哈哈一笑，說道：“這就對了，這纔像是胡彥博說的話。”
說着，隨手拿起桌面上的香菸，遞給胡彥博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胡彥博給他點上了火，兩個人在窄小的常務副局長辦公室內吞雲吐霧起來。
“這兩個月你都在搞調查，應該有所收穫吧？”
劉偉鴻抽着煙，隨口問道。
胡彥博聳了聳肩膀，說道：“這要看怎麼理解了。真要說問題，根本就不用調查，隨手一抓一大把。”
劉偉鴻不笑了，臉色嚴肅起來。他知道胡彥博說的是事實，地方國企改制的情況與央企改制的情況，存在很多的區別，但大方向上還是一致的。比如安北二重，也算是大型國企，便存在着明顯的裡外勾結，侵吞國有資產的情形。同樣的情形，在央企一樣的存在。只是勾結的另一方，不是韓永光那樣的黑社會流氓頭目，而是能量遠遠比韓永光大得多的衙內們。
“具體情況怎麼樣，談談吧。”
稍頃，劉偉鴻沉聲說道。
國務院國資辦的工作職責，是督察全國國有企業的改制工作，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中央直屬企業在內，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央直屬企業的改制工作，其重要性還在地方國企的改制工作之上。因爲相當一部分的中央直屬企業，實際上就是全國壟斷性的企業，在各自的領域，俱皆是獨一無二的巨無霸，掌控着最龐大的資源，卻基本上沒有任何監督，企業自主性非常之大。
國資辦督察局，不能總是去下邊的省市抓小魚小蝦，總也得在央企這個範圍內，抓一兩條大魚。不然，劉局長的名聲會受到一定的損害。
原來也是個欺軟怕硬的傢伙！
“我初步列了個名單，你看看吧。”
胡彥博說着，將一份資料擺放在劉偉鴻面前。
資料很厚，打印件，差不多有二十幾頁。劉偉鴻拿了起來，隨眼一掃，第一頁就是目錄，從上到下，列出了二十幾家中央直屬企業的名字。
“好傢伙，大魚不少嘛……”
劉偉鴻情不自禁地輕輕吸了口氣。
胡彥博淡淡一笑，嘴角浮起一絲矜持之色。在劉偉鴻這幫小兄弟之中，胡彥博是比較沉穩的一個，平日裡話不多，內裡卻特別要強，凡是自己負責的那一塊工作，總是力求做到盡善盡美，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心思極爲縝密。
從他一口氣列出二十幾家央企的名單，亦可窺見一斑。
劉偉鴻粗粗一看，排在前面十幾位的，清一色特大型國企，整個目錄，只有三家是正廳級架構的，其他全部是副部級架構。從裡面隨便拎出一個副總，級別也比劉偉鴻高，更不用說胡彥博了。
翻到第二頁，是一個總綱。裡面大致說明了一下這些央企存在着的主要問題。再往後，纔是詳細內容。這個也是胡彥博的特點。此前，他一直都在紀檢系統工作，辦案子早就熟極如流，在彙報文件上，都會遵照這樣的標準格式，力求讓領導在最短時間內，對整個彙報內容有一個基本的直觀認識。
這份彙報材料，北方鋼鐵總公司榜上有名，列在第七位。
胡彥博這個材料，是按照企業規模大小來排列的。北方鋼鐵總公司資產總值數十億，擁有職工總人數近十萬，是特大型副部級國有企業。不過在這份名單上，這樣一個巨無霸企業，也只能委委屈屈地排在第七位，還有好幾個更加龐大的超級巨無霸在它前面。
劉偉鴻簡單瀏覽了一下總綱，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如同胡彥博剛纔說過的那樣，這些央企，其實用不着怎麼調查，單是道聽途說，也能發現其中存在的一些改制問題。劉偉鴻也有個心理準備。但胡彥博這份材料上列舉的那些問題，依舊讓劉偉鴻感到吃驚。問題之嚴重，遠遠超出了劉偉鴻的預計。
難怪胡彥博一開口就說“有麻煩了”。
這麼多特大型國企，在改制過程中存在着如此嚴重的問題，真要一一督辦落實，予以糾正，當真談何容易。
劉偉鴻只瀏覽了總綱，沒有繼續往下看詳細內容。彙報材料多達二十幾頁，如果仔細看完，至少也得一兩個小時。
“彥博，你怎麼看？”
劉偉鴻伸出右手，曲起食指和中指，輕輕敲打着那份彙報材料，沉吟着問道。
“二哥，請恕我直言，這些問題，單單靠我們督察局，解決不了。真要是我們一家一家的去督察，去糾正，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根本就沒有那麼多人手。最重要的是，我們沒那麼大的權力。也許還等不到我們查完這些企業，督察局的牌子就被摘掉了！”
胡彥博直言不諱地說道。
不要說這麼多副部級國企老總，聯合向國務院施壓是一個什麼概念，只要他們背後站着的那些大人物，隨便出來一個發句話，劉偉鴻和胡彥博就要吃不了兜着走。恐怕就算是洪副總理也未必扛得住！
真要是蒙着腦袋往前衝，和這許多特大型國企硬碰硬，只怕最終的結果，就會像胡彥博說的那樣，別人還沒查處完，督察局先就被撤掉了。
到目前爲止，督察局也還只是特設機構之中的特設單位，不是正兒八經的必備部門，當初可以因洪副總理一個構思而成立，將來也可以因爲某位超級大人物的一句話而撤銷。
就算是在美國，有所謂的獨立檢察官制度，也往往會遭受同樣的命運。
劉偉鴻停止敲打的動作，嘴角浮起一抹笑容，淡然說道：“彥博，誰說我們要全部查了？那麼多中央直屬企業，全國各地那麼多上規模的國企，改制工作中有問題的，只怕佔了絕大部分。真要一一去調查落實，不要說督察局只有這六十幾號人，就算擴編一百倍，六千人也完不成這個任務。咱們不能那麼硬來。”
胡彥博便認真地望着劉偉鴻，他知道劉偉鴻肯定已經想到解決之道了。
“就查它！”
劉偉鴻的手指，停留在其中一個央企的名字上。
“北鋼？”
胡彥博的眼神，也隨之落在了那個名字之上。
“對，就查它。”
“二哥……”胡彥博嘬了嘬牙花子，發出嘶嘶的吸氣聲：“全亞豪的資歷，可很老啊。前兩年他搞了個國企承包的辦法，據說連最高首長都很讚賞，親自去北鋼視察過，予以肯定的。”
全亞豪就是北方鋼鐵總公司的董事長兼黨委書記。
最高首長都親自首肯過的模式，二哥卻說“就查它”！
“我知道。”
劉偉鴻點了點頭。
“全亞豪本身可能確實沒什麼問題，他搞的那個國企承包模式，也有一定的可行性。但他下面那些人，可就不那麼保險了。尤其他那個寶貝兒子，這些年可是折騰得挺厲害的。”
胡彥博的眼神漸漸變得明亮起來，沉吟着說道：“你是說，他們那個國際貿易公司？”
“對！”
劉偉鴻就笑了，輕輕一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
“嘿嘿，國際貿易！全清華懂什麼國際貿易？這幾年，他虧得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