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鎮上的幹部還常在鄉親們眼裡落下惡行,被人咒罵,那麼在城裡大機關的當秘書的就像神一樣,完美得找不到缺點。他是比小鎮鎮長還要風光得多的領導。李翰林就是天天爲那個縣委書記寫文章的,天天和這樣的領導呆在一起。他說一句話,就像天上颳風下雨,能讓整個小鎮翻起來。
鄉下人的閒聊是爲了打發時間,於打發時間之餘,順便發表一些在窮苦人生中總結出的道理。
說着說着,一位自認爲見過世面的老表叔,用經事老道的口吻說:“李翰林在縣委書記周哲文身邊當差,早晚有一天,李家的翰林也會當那麼大的官的,凡是在大領導身邊幹事兒的人怎麼能不做官。等着看吧,這小子不會一輩子就當一個小小秘書。”
衆人紛紛附和。阿嬌那老實巴交的大伯喝着自制的小鍋高粱酒,在那烈烈的酒香裡散發感慨:“人生本來就是個命,不服怎麼行?同樣都是人,有人生在城裡,一出生就是城市人,有人生在鄉下,一出生就是農民。但沒想到李家大兒子,從小就像個病怏怏,看樣子真不像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但沒想到他卻運氣好,有福相,進了城裡不說,還進了大機關裡給縣委書記“老一”當差。可真如你說的,也許沒過幾年,他也就當官了,還是我們的縣委書記呢這個人看不透人。”
“是是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世道讓咱們老百姓不服都不行。”老表叔低了頭,跟阿嬌大伯一起,大口大口地喝着小鍋子酒。
阿嬌怯怯地望了大伯一眼,她覺得大伯喝多了,可她不敢勸他不要喝。按照鄉下的規矩,在這樣的場合,一個小女孩是沒有發言權的。阿嬌一邊擔心着大伯年齡大了喝多酒不好,一邊思考着大人們的談話。她對這些大人們的話尚不能完全理解,可是能捉摸到些許意思。
就是人是有區別的,她沒辦法選擇生在城裡,這很令她傷感。
假如她現在是個大人,假如是個男人,她也會端起一杯小鍋子酒,一口喝下去。因爲她跟大伯,母親都一樣,也是一出生就是農民。
鄉下人聊天總是伴着酒和粗話。
幾杯苦酒下肚,怨氣就上來了。果然,阿嬌的另一個苦親戚喝多了,突然把杯子一摔,大聲說,“媽的,老談他有什麼用,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在城裡當多大的官,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阿嬌的大伯也喝多了,這個平常不出聲、挑起一家人生活重擔的鄉下漢子,眼睛裡漸漸生出些霧氣。
“喝!”他大聲叫着,“想那麼多幹什麼,命就是命,怎麼想也是命。”
那天晚上,阿嬌大伯的確是喝醉了,阿嬌卻發現自己的母親也喝多了,母親吃完酒宴之後,就領着阿嬌從李翰林家踉踉蹌蹌地往回走,她的眼睛裡似乎含着一泡淚。回到破落的小屋,在昏暗的燈影下,她一個人絮絮叨叨說:“人各有命啊,天生就是命。”
阿嬌不明白,這些大人們怎麼好好端端的,爲什麼要喝那麼多酒!阿嬌很都是的鍋屋給母親倒上開水。
阿嬌的學習成績好得連她自己都吃驚。也許是老天特別優待,給予她超於小村其他孩子們的聰明。
她從來不需要付出太多努力,便已成爲同齡人中的佼佼。當然,在阿嬌看來她僅在自己這個小村小學拿到一個班級第一,遠遠不能讓她滿足。她還不太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可是她直覺地去找,去書裡尋找。
那書裡的世界,纔是真正讓她着迷的世界。書裡什麼都有,有生有死,有睿智有瘋狂,有無邊無際的財富,有超於常人的力量。書裡還有喋喋不休的道理,人情世故,言語教養。書裡的世界離小村很遠,可是離阿嬌很近。她逐字逐句地讀着書裡的描寫,想象什麼叫“達官貴人”,什麼叫“大富之家”。書讀得多了,她常托腮望着窗外時,彷彿窗外就能看到那個想象中的世界。
八歲那年的夏天,整個小村都被籠罩在洪水的陰影裡。雨水沒日沒夜地淌,像永遠也下不完,屋檐下的滴答聲像鬧鐘一樣令人煩。
這一次漫長的降雨延續了半個月之久,好不容易天晴了,院子裡傳來一陣“轟隆”聲。阿嬌跟着母親衝出家門,看到緊挨着自己家的小鍋屋房坍了半邊。
房子的年代已經久遠得不可考究,又是土磚蓋成,這房子還是阿嬌父親活着的時候,蓋成的呢,由於她們母女倆生活很貧困,因爲家裡缺錢,一直拖着不敢修。
阿嬌的母親王媽呆呆地望着塌了的房子,有點不知所措。家裡原本的生活已經夠苦的了,她一個女人實在難以承受意外的打擊。
幸而在這時,遠房兄弟來了,一進門就看到滿院狼籍。阿嬌母親苦着臉望堂兄,喃喃地說:“真要命,窮死了,還塌房子。”
阿嬌的堂舅想了想,說,“你別愁,還真巧,李翰林回來了。我跟他說說,也許能幫上忙。李家父親昨天還叮囑他,叫他多爲村子裡做好事。”
塌房子是農民阿嬌家貧苦生活裡發生的一段意外,卻是小農民阿嬌走向城市的一個契機。這個成長在窮苦農民家裡的小女孩,怯怯地望着像神一樣走來的李翰林,心想,怎麼會有機會再次見到他?
李翰林似乎很清楚他在鄉親們眼裡的形象,他也很樂於維護自己這樣的形象。在李翰林的吩咐下,村裡的青年勞力們都爭着巴結李翰林,和他拉近關係。爭趕着往阿嬌家跑。
新磚很快就拉來了,堆在零落的庭院裡有半人高。李翰林說:“知道你們家缺錢,修房子的磚料費我幫你出。”
阿嬌母親激動地搓着手,想說點感謝的話,可一時困窘竟想不起來。李翰林隨和地看着他,說,“你忙,你忙,我在這坐坐就好。”
阿嬌故意跑到李翰林身邊蹦蹦跳跳。她就像一隻剛剛出巢的小鳥,以爲拼命撲扇翅膀,就能吸引別人的注意。知道李翰林是叔叔伯伯們嘴裡常說的將來能夠成爲“大人物”,阿嬌特別希望得到他的喜愛。
在一片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中,李翰林在阿嬌家破落的院子裡坐下。他邊喝着阿嬌家的紅糖茶(在農村,人們買不起茶葉,招待客人時,就往白開水撒把紅糖,算是招待貴重的客人了),邊逗阿嬌說話:
“你叫什麼名字?讀幾年級了?成績怎麼樣?”
阿嬌就像所有能得到大人們喜愛的孩子,不管問什麼問題,都老實乖巧地回答。她用好奇地眼光望着李翰林,看到李翰林眼裡柔和的表情。在這近距離的接觸中,她發現,傳說中的這個未來的“縣委書記”,似乎沒有鄉親們嘴裡說的那麼可怕。
“小妹妹,學習成績一定要好。不然長大了,只能嫁個窮人家,天天在家種地餵豬”。李翰林說話的態度十分和藹,但眼神卻有一股英氣。那些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們,與他對視一眼便膽怯。而阿嬌卻天真地,好奇地觀察着李翰林。
她能感覺到李翰林對她的喜愛,同時她還覺得,李翰林說的話很好聽,字正腔圓,像是直接從書裡蹦出來的。
“王媽,你這小阿嬌好伶俐,用心培養吧,將來會有出息的。”李翰林最後以表場的口吻說。
阿嬌聽了李翰林的肯定,天真而羞澀地笑了。這出自於這個村子裡走出來的“大官”的肯定,實在讓她歡欣鼓舞。
也許是她表現得實在太乖巧了,博得了李翰林真心的喜愛。天暗下來的時候,李翰林對阿嬌母親說,“晚上鎮政府有招待我,我帶你的孩子們去吃頓好的。真虧了你,一個女人獨自帶着孩子。你今天忙,肯定顧不上。”
於是,在那個夏天的晚上,阿嬌和李翰林一起,坐上鎮長派來的專車,到鎮政府招待所大吃了一頓。
對於阿嬌來說,那個晚上的記憶是潮溼的,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年永遠下不完的雨,以及那天晚上握在手心裡的汗。當她走進招待所華麗的大廳,她被眼前豐富多彩的色調嚇住了。 _ тt kan_ C○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這是阿嬌無數次在腦海裡想象過的。從天到地,都暈染着夢一樣的光輝。天花板上吊着五彩粼粼的大吊燈,酒桌上排擺着各種泛着銀光的餐具。無數叫不出名字的食物呈現在眼前,被柔和的燈光染上一層金色的光澤。
更令阿嬌感到驚奇的,是那些衣着講究的鎮長和他們那驕傲的太太們。他們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走出來的,從衣着、舉止,到一顰一笑,都與她平常見到的鄉親有明顯不同。這種不同就像是美與醜的差異,帶給她的是羨慕和不安,她望着她們的時候,莫名地感到緊張。當她們從身邊經過時,她忽然感到不知如何呼吸。
阿嬌還是個孩子,也許是單親家庭長的,從他一出生父親就死了,她特別欠父愛。在這樣的環境了成長的孩子,卻是個非常早熟的孩子。
坐在那滿場華麗,推杯交盞的招待所大廳裡,她頭一次生出了自卑感。她突然爲自己穿着破舊的衣服感到不自在,她想起自己的頭髮是用毛橡皮糙糙地紮起來的,裙子上打了個大大的補丁,涼鞋是塑料的。
她覺得渾身不舒服,很想在衆目睽睽下逃開。在那羣衣着光鮮,官派十足的鎮領導幹部面前,她看到了別人眼裡鄙視的目光。
那些她曾經感到迷茫的、不快樂的感覺,終於匯成一個清晰的意識在腦海裡浮現,她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個鄉下人。
宴會後,阿嬌在李翰林的帶領下,抱着渾圓的肚皮心滿意足地回家了。讓人難以相信的是,家裡倒塌的半邊房子,在李翰林的特別關照下,已經修補得齊齊整整。
阿嬌必究還是一個孩子,就興高采烈地報告:“媽,今天晚上有好多好吃的。”
本分的農村婦女王媽,聽了孩子們的話,在夜空中深深吸了口氣,彷彿是嗅到了美味佳餚的味道。她心滿意足地點頭,“那就好,那就好,多虧了翰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