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來,還是我們的莽撞害了你。”李作林後悔不迭地說。
“不,我的事和你們毫無關係,不僅如此,我還要真心地感謝你們,不管結果如何,你們的動機絕對是爲我好。至於我的事,紙裡包不住火,遲早都會露餡的。現在好,早發比遲發好。這樣一來,我倒解放了,輕鬆了,只要組織上給我重新做人的機會,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我還是有這個勇氣的。”
“孫局長,我佩服你,你任何時候都比我強,比我想得開。”李作林說。
“我看真正強的是秦書記,咱倆都不如,你寫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我掛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我現在總算明白了,你只寫在紙上,我只掛在牆上,咱倆犯了同一個錯誤,都沒把這幾個字記在心上。這樣吧,回去以後你再用心寫一幅,就寫這幾個字,以後,我走到哪把這幾個字帶到哪,掛到哪,天天看,天天記,多好的八個字,寓意多深的八個字啊,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孫小泉感慨不已。
“也給我寫一幅,你寫的我也見過,但真正理解卻是從今天開始。”秦世民說。
“我們都是從今天才理解的。”李作林感慨道,看孫小泉時,他正目光凝重地看着窗外,透過窗玻璃,西秦嶺橫亙天際,那麼磅礴雄渾,李作林精神爲之一振,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暖流,他聽到孫小泉喃喃地讚歎道:“山啊,你這挺拔的大山!”
孫小泉被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行政降級處分,免於追究刑事責任,這個處理有人說輕,有人說重,對輕和重孫小泉早已無話可說。只要不一棒子打死,只要給他一次悔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機會,他想,一切還有希望。
孫小泉知道鄭倩秋,岳父母爲他的事做了許多工作,他給這個家庭的每一個成員造成了難以容忍的傷害,這個家庭以博大的胸懷寬容了他。陳維國市長沒有爲他的事向人說過一句話,但他開導女兒,拿出錢來積極退賠,動員女兒給孫小泉寫信,勸他主動說明問題,積極配合組織調查,所有這些,都成爲討論處理結果時的重要依據,成爲免於追究刑事責任的重要依據。對孫小泉的受賄鄭倩秋吃驚過,吃驚之後還是能理解,能寬恕,無法寬恕的是他對她的背叛,這是任何一個有自尊的女人很難接受的最殘酷的事實。
她對孫小泉有好感,甚至有過朦朧的愛情,但她真正傾心愛過的卻是魯戈而非孫小泉,魯戈的軟弱退讓和平空而降的不白之冤使孫小泉乘虛而入,最終走進了愛情,走進了婚姻,結婚之後,特別是有了兒子之後,她徹底接受了婚姻的事實,儘管在一定程度上是爲了當一個孝順女兒。她有一種強烈的事業心和進取心,可她萬萬沒想到,孫小泉會背叛她,會讓她蒙受如此的奇恥大辱,在孫小泉接受調查的日子裡,這個剛強的女性開始一邊仇恨,一邊冷靜地反思自己,感謝大學四年的政教學習,使她面對災難時多少避免了一點女人的偏執和神經質。丈夫的背叛不可寬恕,但自己的錯誤同樣不能忽略,縱使有怎樣的刻骨仇恨,爲了兒子,爲了父母,她還是不想捨棄這個家,不想捨棄曾經有過的美好感情,她沒想到,正是由於她的寬恕,由於兒子的照片和那份簡短的信,激發了孫小泉重新做人的勇氣,在這點上,鄭倩秋幾乎該享用“偉大”這一詞了。
孫小泉的去向並不難,副局長當不成了,林業局任何一個基層站、所、辦、點當個副職,甚至正職還是完全可能的,但他沒有選擇基層站、所、辦、點,甚至連市林業局也沒有選擇,他選擇了柳縣林業局,這個他曾經夢寐以求的單位,卻沒有選擇局機關,而是主動選擇了當年他恨不得插翅逃出來的黑窯林業站,當了一名普通的護林員。很多人不理解,很多人替他惋惜,甚至許多人真心誠意勸說他。可他去意已決,他只有一個心願,讓所有的人從記憶中抹去過去的孫小泉,孫小泉會用另外一種姿勢從他跌倒的地方站起來,不管別人懷疑還是相信。
在做出去何處的決定前,陳維國市長回了一趟家,說是開會時順便來的,可孫小泉一看就知道岳父是專爲他來的。孫小泉簡直不敢面對那雙和善後面隱藏着悲傷的目光,在這個世界上,如果說背叛俞曉麗,背叛鄭倩秋出於年輕人的衝動尚可原諒的話,背叛陳維國、鄭冰芬這兩位慈祥的長輩時,孫小泉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看到孫小泉悔痛欲絕的樣子,陳維國幾次欲言又止。
“孩子,不犯錯誤的是神,是人,總歸要犯些錯誤的,只是你這錯誤犯得有點糊塗。一切都過去了,總結教訓,該重新上路了,就咱們家的具體情況,孩子小,我又在外,你媽身體不好,小秋工作忙,你是不能離開的,但我,包括小倩和你媽支持你的選擇,你太順,栽了個大跟頭,究其因,就是丟掉了許多值得珍惜的東西。孩子,這世上可拋棄的東西太多,財富、地位、榮譽,但絕對不能丟掉誠實和善良,丟棄一個人對於國家的責任,我不想責怪你,是因爲我看多了這種失誤,看到了你尋找丟掉的美好東西的勇氣。孩子,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在你的事上,我給誰也沒打過招呼,沒幫過一點忙,我不想這樣是因爲我相信你,相信你會從一次沉痛教訓中找到重新站起來的勇氣,人不怕被別人打倒,最怕被自己打倒,只有被自己打倒的人才會站不起來,孩子,我們相信你,盼望曾經的孫小泉以新的姿態走來。”
“爸——”孫小泉一下跪在陳維國的雙腿前,臉搭在他的膝蓋上,哽咽失聲,兩個肩頭劇烈地抽搐着。
孫小泉拒絕了鄭倩秋送他到黑窯林業站的提議,他已經深深地,不可饒恕地傷害過這位外剛內柔的女人了。在他的寬恕面前,他已經欠下了她水生水世還不了的情債,他沒有資格,更沒有勇氣讓這位深受傷害的女人陪着他負心的丈夫一同在人們鄙夷的目光中走過了。痛定思痛,當初他抱怨鄭倩秋變了的時候,真正變了的,不是鄭倩秋,而是他自己。她的寬恕和隱忍,給孫小泉重新做人,重新站起來的勇氣。在秦源市通往柳縣的班車站,在等車的時間裡,鄭倩秋像一位熱戀的姑娘,緊緊地靠着他,後來,他們的手緊緊地挽在一起,到發車的鈴聲響到最後一下時,才戀戀不捨地鬆開手。坐到車上,透過玻璃窗,孫小泉看到鄭倩秋早已是淚流滿面。
窗外的景物迅速向後退去,孫小泉的眼前一直浮現着鄭倩秋淚流滿面的樣子,多年來,他在孜孜不倦地尋找走向官場暢通無阻的密碼,他找到了嗎?在他自以爲幾乎找到的時候其實什麼也沒有,什麼都成了一場幻滅的夢,而被他一度忽視了的美好的東西,卻依然在他的注意力之外花一樣頑強地開着,縱無人欣賞,依然那麼嬌豔,那麼芬芳馥郁,而他曾經引爲知己,引爲朋友,併爲之處心積慮謀求好處的人呢?僅僅一夜之間,全都鳥一樣離他而去了,他就像一堆臭狗屎,讓他的知己和朋友們唯恐避之不及,孫小泉鼻孔裡哼出兩個字:官場。就在這兩個字哼出來的同時,不知怎麼的,他突然聞到一股臭味,奇臭無比的臭味。
在走進柳縣的半道上,孫小泉下了車,票是鄭倩秋買的,直達柳縣的,他不想,很大程度上是沒臉去柳縣,他曾是柳縣的光榮,可現在呢?他走上一條岔道,從這兒斜岔過去兩三裡,就交上了柳縣縣城去黑窯林業站的路。
從秦源市川道過來時,小麥收割上場,打碾已到了尾聲,隨着車在山上愈爬愈高,和川道里的差別越拉越大。孫小泉走在山道上,這兒已經屬於柳縣南坪鄉地界了,小麥剛剛開鐮,大多還在地裡金燦燦地泛着麥浪,由於避開山下那難耐的酷暑,山上的植物看不到一點山下無精打采的樣子,一片生機勃勃,一片蔥鬱逼人,孫小泉深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這氣味有點陌生,隨即,又覺得那麼熟悉,那麼沁人心脾,那麼令人心曠神怡。
走到通往黑窯林業站的路上時,熟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變了,許多地方都變了,有些地方甚至變得都有點陌生了。突然,他聽到有人在喊他,站下來細聽,山風悠悠,似是幻覺,再聽時,這聲音不但真實,而且熟悉,他環視一週,猛一擡頭,前面崖頂上有兩個人正朝他招手,定睛一看,一個是宋小英,一個竟是——俞曉麗!
孫小泉的胸口像被突然塞了一團棉花似的,有點堵,有點悶,一股暖流從他心底迅速升起,淚眼模糊中,他急急地朝前撲去。
小英姐——
曉麗姐——
六目相對,淚眼婆娑。
“你倆咋在這兒?”孫小泉激動不已地問。
“我們在等你。”俞曉麗、宋小英異口同聲地說。
“你們咋知道我會從這兒過來?”孫小泉不解。
“沒有人比我倆更瞭解你。”
“姐,你倆真是我的好姐姐。”
六隻手第一次疊交在一起,緊緊的,久久的。
下兩道大坡,拐過三個大彎後,黑窯的林海松濤已清晰無礙地展現在眼前,再下一個坡後,黑窯林業站那熟悉的房子已在他們腳下了。就像突然得到什麼啓示似的,三個人急急地朝山下趕去,誰也不說話,一任山風從耳邊呼呼掠過。
前面是一個小墳丘,萋萋綠草早把墳丘給遮蓋了,要不是那塊黑沉沉的石碑,恐怕誰也不會想到在這兒還有一座墳。
孫小泉撲過去,扶着墓碑,激動地說:“姚站長,孫小泉向你報到來了。”全書完
後記
大學畢業後,除當了四年中學教師,此後二十多年,乾的全是行政工作,也就是人們戲稱的官場上行走。
官場上絕大多數人是默默無聞的,能熬出錦繡前程和修成正果的不多。官場上啥滋味都有,身在其中,除不多的一些人外,大多數人並不怎麼幸福,卻是羨煞了場外的人。官場在很多時候和婚姻有點像,裡面的熬得索然無味想出來,外面的津津樂道恨不得從哪擠一條縫鑽進去。外面的人說裡面的人多幸福有人信,有句很實在的話,大小當個官,好處說不完;裡面的人說難受,除沒幾個人相信外,還有種山珍海味吃飽後給餓漢說撐得難受的感覺,得不到同情不說,還惹人討厭。
在這樣的環境中熬了二十多年,卻是沒了感覺,只是覺着和先前當教師一樣是個工作。名爲公務員,實際上我應該算一個專業技術幹部。對我來說,官場給我提供了一個觀察社會,觀察人生的窗口。官場上的人,既沒有許多人想象的那麼幸福,更沒有一些人想象的那麼壞。但官場裡的人容易變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在很大程度上,官場中人讓人最爲討厭的是虛與委蛇和多面孔。沒本事,沒權力,卻是死活不承認,拿雞毛當令箭,拉大旗作虎皮。至於極少數人人前不說人話,鬼前全說鬼話,就更是讓人瞧不起,看不慣了。官場上的一些人,總想效孔雀開屏,展示自己最光輝燦爛的一面,殊不知,就在開屏的同時,醜陋的屁股也就暴露無遺了。
官場上有好些這樣的人,他們絕不是壞人,也沒有壞的條件和資本,默默無聞地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他們臉上並不怎麼風光,內心又極爲疲憊。即使這樣,他們也會着意掩飾一些東西,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也是如此,他們腳步匆匆,形象虛幻,對一些縹緲的東西看得太重,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樣的人,太容易變,一見陽光就燦爛,給二兩顏色就想開個大染坊,既可氣又可笑。
我寫《官場密碼》不是要諷刺官場,更不是要嘲諷什麼人,他們都不容易。我的主人公孫小泉不是壞人,而且,還是有一定水平,一開始處處受人奚落的可憐人。他本沒有什麼大志向,只是在走的過程中,漸漸有了想法,有了,有了尋找官場密碼的野心,當野心越來越大時,純真向上的他不見了。一旦迷失自我,脫胎換骨的他一跤跌到起點的地方也就太正常不過了。
我同情孫小泉,但不同情他的野心。官場上的人善變,一闊就變臉,稍有權就不認人。個別人一旦沒了權力,就像斷了脊樑骨似的,一下就委頓起來,連人都不敢見了。想這些人當年的飛揚跋扈,也是應該的。禍福相倚,高下相傾,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官場上許多精明人忘掉的往往是辯證法。這是官場的悲哀嗎?不,是人的悲哀,是人對官場的玷污和褻瀆。官場不是個貶義詞,就算不是褒義,但絕對應該是一箇中性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