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川目前的情況。省委記又說,“以我的判斷來看,中央應當會聽取來自廣大羣衆的呼聲。無論從尊重人民意願的角度,或者宣傳幹羣和諧關係的角度看問題,這都是一個正面積極的例——我們確實太需要這樣的典型了。”說着話,他轉頭看看身側,“怎麼樣?我說的有道理吧?”
幾位上層部門下來調研的同志不約而同地點頭,肯定他的說法。
“那麼現在,就看宜修同志的態度。”他又擡起手,在會議桌那頭遙遙地點點我,“而且對於你來說,這是來自人民的任命,你沒有理由拒絕。”
跟隨省委記的手指,大家又側臉望向我,會議室裡氣氛一時安靜下來。
“問題在於:我,能夠改變什麼嗎?”沉吟一會後,我發了一問。
“當然。”老週迴答得非常肯定。“思想作風、觀念看法……有很多東西需要改變。”他環視一圈會議廳裡的領導們,慢條斯理地說,“早兩天,身邊同志曾經跟我談到一個笑話,說有人提出個替誰說話的問題:爲組織說話,還是爲人民說話……”
會議室有點嘁嘁嚓嚓的議論聲——省委記提及的,正是目前羣衆輿論聚焦的一個政治熱點話題,顯然在座領導們都有耳聞。“笑話啊,非常諷刺。”他搖搖頭,“這種言論的製造者居然是一位領導,是黨的幹部,簡直難以想象。不知道組織和人民在他的思想裡,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他究竟把自己擺在什麼立場上?人民的對立面嗎?這樣的言行作爲,配稱得上一個**員嗎?”
“不是笑話,確有其事,素質實在太低了。”中宣部一位同志接言,“前幾天我們接到地方報告,事情已經得到處理——”
“不是處理的問題。 ~”老周點點桌,提高了聲音,“我寧可把他當成笑話,但是說明了什麼呢?”他再次環視座上的與會領導,沉着聲音發問。“這是一種什麼現象?這種思想從何而來?只是某一位領導的心態問題嗎?我們的領導幹部,是不是都應該好好地想一想,究竟是誰給了你們權力,誰在養活你們,你們應該對誰負責——能想清楚這些問題的,他就不會鬧出同樣的笑話來。”
“時代不同了,形勢變化了,政治工作的思路也正在轉型。首發”最後,省委記敲敲桌,提綱挈領地指出,“但是,無論什麼時候,我們的組織,都代表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這是我們的立黨之本,一萬年也不會變。”
會後,周老闆讓我留下來,他說要跟我單獨談談。然後直到會議室裡人員散去,他坐在會議桌那頭,仔細地盯着我,一直都沒有開腔。
“老闆?”我委婉地提醒一句後,省委記才心不在焉地咕噥了一聲,象是在喃喃自語。“死裡逃生,不容易啊。”說着話,他又上下打量我,目光灼灼,好象我真是個什麼失而復得的寶貝似的,我感覺他打算站起身來,給我來個熱烈的熊抱。
老同志似乎有點失態,不夠平和,這種現象很罕見。我摸摸鼻,沒有吱聲。
“嗯,首先,小沈。”又過了一會,他清清嗓,再次開口說話。“我要代表家人,向你表示鄭重的感謝,以及歉意。琬兒於你,可以說是受惠實多……”
我笑笑,點點辦公桌,並不接他的話頭。( ·~ )
“先不說這個吧,私人話題,以後再聊。”他好象這纔回過神來,調轉話題。“還是談談關於你的留任問題,我認爲你應該接受。”他看着我,非常認真地說,“我向中央提出建議,讓你到紀委工作,是因爲當時情況不明朗,對你的處理決定沒有作出,我不希望出現的結果,就是上層出於政治考慮,把你放置到一個閒散的位置——”
“我明白您的意思,也謝謝您的關心,老闆。”我說,“但是爲什麼會如此支持我呢?就是因爲救過您的孫女?那麼完全沒有必要,您不需要說感謝,真的。”我聳聳肩,“您應該清楚,我不是因爲您才幫她。即使只是個平常人家的孩,一無所有,出於責任,我也同樣會保護她,這跟您的身份地位沒有任何聯繫,所以不必把這事放在心上,給自己帶來包袱——至於背後的政治交換,既不符合您的原則,也違背了我的邏輯,更不需要……”
“不是交換。”老周擺擺手,打斷我的話。“不存在什麼投桃報李的庸俗想法,你不要胡亂打岔,誤解我的意思。”
“是在爲你的前途作考慮,現在,我希望你留下來。”他解釋說,“目前各種形勢,對你而言,都非常有利。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在長川創造一個世人矚目的政治成就。你的那些主張:清明德治、嚴紀廉政——都可以放手去做,完全沒有擎肘。”
我看着他搖搖頭,不置可否。
“不用反駁,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對我的觀念一直有看法,不敢苟同,是吧?我瞭解很多現象,但是並沒有身體力行,甚至有時候還自相矛盾,是吧?”省委記點點我,嘆口氣,有點蕭索的味道。“你也清楚,大環境如此,一個人沒有可能反對太多。世俗政治場的追求目標,本質上的追名逐利,不是誰在會場喊喊口號就能夠改變,如果也象你那麼慷慨激烈,去觸犯每一個官僚者的利益,毫無疑問,我也會毀滅,而且毫無價值。”
“現在不一樣,世界都在看着你。”他說,“你有足夠廣闊的空間施展才華和抱負,從中央到地方,上級支持,班配合,羣衆擁護,媒體關注——還有比這更理想的施政環境嗎?”
“我相信,留下來,你能夠成功。”省委記看着我,表情很嚴肅。“你不是曾經提出過,要在長川進行改革試點嗎?在這裡我可以表個態,對長川今後的工作,省委將不遺餘力地給予支持,我們期待你能帶來一場變革,帶來不一樣的政治風氣,這種風氣,就象你這個人,應該是高尚的,透明的,公開公正,正直坦率……”
“您是在代表省委表態,還是您的個人期望?不能混爲一談哦。”我依然搖頭,微笑着說,“您說的那些官僚們,真能認同我的所有行爲?不一定吧?——現在跟着唱讚歌,不過是順應形勢走走過場罷了,真要動起手術,變革到他們頭上,一個個還得跳起來玩命——”
“是的,有阻力,有風險,不可否認。”省委記沉默了一會兒,“正因爲這些因素,我同意留任省委。這個做法,導致一些領導同志對我頗有微詞,我也清楚情況。”他說,“但是請你相信,不是貪權戀棧,我的內心考慮確實如此,留下來支持你,爲你做一些工作,承擔一些壓力,讓你可以全力施展,走得更高更遠,那樣的話,我會感到安慰。”
“是嗎?”我看着他,覺得被他的誠摯弄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是的。”省委記仰起頭,眼望天頂,淡淡地說,“當然,一個老人的心情,你不一定能夠理解。也許,這是父親爲兒的考慮吧——說實話,我一直希望你能成爲琬兒的父親,或者說,我希望有你這樣一個兒。”
我語塞。
老人的視線從天花板上收回來,望着我,目光遙遠而飄渺,難以言傳的複雜。
“說起來有點庸俗,但是實情如此,人上了年紀,想法是古怪。”他自嘲地笑笑,然後揮揮手。“算了不說了,坐上這麼一會,有點累,你先走吧,找時間再聊。”
我默默地站起身,握握他向我伸出的手掌,感覺到老人的身體有點顫抖。
“蘇靜美。”他又說,“下次見我,跟她一塊來。”他嘆口氣,“有些事情,也應該跟她詳細談談。”
“好的,我會轉告。”我說,“保重身體。”
辦公樓的臺階上,市委馮副秘長領幾個人正在候着,見我從會議室出來,馬上迎上前來,滿面堆歡。
他們是來請示有關住處安排的事宜。“您還是住原來的一號樓吧,都收拾好了。”馮副秘跟在身後,邊走邊說,“自從您搬出來,也沒誰往裡住——”
“亂彈琴。”我停下腳步,轉臉望着他,“我不是長川的領導。一號樓——我憑什麼住那裡?你會做工作嗎?你們曾記會怎麼看?”
“您別訓我,就是曾記的安排,讓我來請示的。”老馮嘻皮笑臉地說,“您肯定是我們的領導,到哪都是——”
我揮揮手,打斷他的馬屁。“不用安排了,我回家。”
“回——家?”老馮愣了一下,跟身邊人對視一眼,大家表情都有點茫然。“您在長川,有家?”他躊躇着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