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如此境況,薛佔山一陣心酸,眼眶頓時溼潤了,他拭了拭眼睛,大步出了辦公室的門,卻見錢文忠摟着體弱的老伴兒,在院子門口處猶豫起來。
是啊,他又能怎麼辦,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他能怎麼辦。
目送着錢文忠等人離去,薛佔山馬上開車去了縣城,剛進縣委大院,就接到了薛金龍的電話,讓他到縣長辦公室去一趟。
敲門進去,付大木坐在辦公椅裡,既沒有讓座,也沒有倒水的表示,劈頭就問:“老薛,和錢文忠談了嗎。”
薛佔山愁眉苦臉地說:“大縣長,談了,從早上八點到現在,整整談了一個上午,別的都談妥了,就是十萬塊錢少了點,還沒有談攏。”
“談不攏又怎麼樣。”付大木氣呼呼地說:“補償十萬塊就夠便宜他的了,他還想怎麼樣。”
薛佔山說:“我跟他說過了,這個數字是縣裡開會定下來的。”
付大木不滿地說:“老薛,該硬的時候就要硬起來,尤其是像你們這些鄉鎮幹部,要是在一個農民面前束手無策,他就敢騎在你的脖子上拉屎撒尿。”
薛佔山陪着笑解釋說:“大縣長,一言難盡啊,這事不能急,得……”
沒等薛佔山說完,付大木把手裡的文件夾往桌上用力一扔,大聲地說:“你們怕事,我付大木不怕事,你告訴錢文忠,他不服就讓他告去,告到哪兒我付大木都奉陪到底。”
薛佔山愣住了,他看着付大木,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老薛,我知道你和錢文忠是親戚,你的屁股可不能坐歪了。”付大木不耐煩地說:“好了,你去吧,抓緊談,錢文忠這樣下去影響太壞了。”薛佔山唯唯諾諾地從付大木的辦公室出來,急匆匆地去了楚天舒的辦公室。
“老薛,來了。”楚天舒起身,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薛佔山的手,問道:“還沒吃飯吧,走,我們去招待所,邊吃邊談,再苦再累,總不能餓着肚子幹活啊。”
看到楚天舒的熱情,飽受委屈的薛佔山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他說:“楚書記,飯就不吃了,耽誤你一會兒,我彙報完了再回去做工作。”
楚天舒說:“那怎麼行,皇帝還不差餓兵呢,你稍坐一會兒,我讓小王去打兩份飯來,吃了飯再走。”
王永超得了指示,帶着馬國勝去招待所打飯。
楚天舒從抽屜裡取出一個信封,說:“佔山,這一千元錢是我的一點心意,你轉交給錢文忠,再好好和他談談,總這樣下去影響不好倒無所謂,也干擾了縣裡和鎮裡的主要工作,他自家也要過日子啊。”
薛佔山說:“楚書記,你應該瞭解他,其實錢文忠是一個講義氣、也通情達理的人,我說句沒原則的話,我很同情他,真希望多給他點賠償。”
“是啊,五萬塊是開會討論最後定下來的,我也認爲少了,可是在經濟欠發達的南嶺縣,也只能如此了。”楚天舒把信封交給薛佔山,問道:“他還有別的什麼要求嗎。”
薛佔山接過信封,說:“他原先還在提一命抵一命,還堅持非要生了男孩才罷休,後來我跟他說明白了,判決是法院的事,生男生女誰也沒辦法,他就沒再提了,只是他老伴兒說,爲了生這個孩子,交的罰款都不止十萬,只賠五萬,哪裡說得過去呀,楚書記,說真的,這話我聽着都難受哇。”
楚天舒停了停,說:“佔山,我能理解你的難處,你再好好和他談談,實在再談不通,我晚上抽時間親自跟他談。”
薛佔山在付大木那裡受了一肚子的氣,他本來想着,如果楚天舒再批評他,他就打算撂挑子了,現在看楚天舒不僅沒有一點兒批評的意思,反而主動提出來親自去談,這讓薛佔山大爲感動。
草草地吃完飯,薛佔山又回了城關鎮,路過銀行的時候,他拿出工資卡,從自動櫃員機上取了一千元錢,和楚天舒那一千元放在了一個信封裡。
薛佔山進行了激烈的思想鬥爭,還是硬着頭皮,直接去了錢文忠的家。
家裡冷冷清清的,錢文忠的老伴兒身體虛弱,回來之後就躺在牀上唉聲嘆氣,二妮子在竈房裡生火做飯。
錢文忠抓了一條板凳,和薛佔山坐在院子裡的樹蔭下。
薛佔山將信封塞到錢文忠手裡,說:“三舅,這兩千元是我和楚書記個人的一點兒心意,你拿着。”
錢文忠含着淚,推開薛佔山的手說:“佔山,你和楚書記的錢我不能要,你們兩人都是好官,這是你們辛辛苦苦攢來的工資,我怎麼能要你們的錢呢,要是像白存禮常以寬那樣的貪官貪來的不義之財,有多少我要多少。”
薛佔山說:“三舅,拿着吧,你還不瞭解楚書記這個人,他改革、治理是下得了狠手的,可他有血有肉有情有義,你要理解他啊。”
這時,二妮端了碗飯給錢文忠送過來了。
錢文忠問:“二妮子,你奶奶吃了嗎。”
二妮子紅着眼睛說:“沒呢,奶奶說她吃不下。”
錢文忠嘆了口氣,把飯碗放在了地上。
薛佔山說:“三舅,該吃飯還得吃,身體要緊哪。”
錢文忠端起碗,扒拉了幾口,就把碗筷遞給了二妮子。
二妮子噙着淚,端着碗筷進去了。
薛佔山真的無計可施了,說:“三舅,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不行你就去告吧,我保證不攔着你,我跟你講,剛纔我去了楚書記那裡,他說,我要談不通,他晚上親自來跟你談,不過,如果你真的去了北京,我這個鎮委書記撤了無所謂,要是楚天舒的縣委書記也沒了,那恐怕連幫你解決問題的人都沒有了。”
錢文忠看着手裡的信封,半天沒說一句話,他流着傷心而痛苦的淚,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他把頭埋在兩隻巴掌中間,淚水從指縫裡滲了出來,他含着淚說:“佔山,你跟楚書記說,我,我不告了。”
說完,錢文忠用那粗糙的手把眼淚一抹,自顧自進了屋子。
得到薛佔山的報告,楚天舒的眼睛溼潤了。
農民,這就是中國貧困地區的農民,多麼可貴,多麼樸實,多麼讓人憐憫又令人尊敬的農民啊。
臨到快下班的時候,楚天舒給薛佔山打了個電話,說:“佔山,你準備點蔬菜,我帶點酒和肉過去,晚上你陪我去錢家吃頓飯吧。”
薛佔山很是意外,他以爲,錢文忠答應不告了,楚天舒就不會再過問此事了,他怎麼也沒想到,楚天舒居然還會專門抽出時間來,專程去錢家吃頓飯。
推開錢家院子門的時候,錢文忠正蹲在院子裡抽悶煙。
薛佔山喊了一聲“三舅”,錢文忠“哼”了一聲,頭也不擡地說:“佔山,你還來幹什麼,我不會跟你說過了,我不告了,難道你還怕我反悔了不成。”
薛佔山笑道:“三舅,你說的哪裡話,不是我怕你反悔,是楚書記來看望你了。”
錢文忠愣了一愣,擡起頭,見楚天舒就站在薛佔山身旁,忙站起身來,把手裡的菸頭扔了,顫抖着嘴脣,半晌沒說出話來。
楚天舒說:“錢大叔,我來你們家吃晚飯,你歡迎不。”
“歡迎,歡迎。”錢文忠慌不迭地衝着屋裡喊:“二妮子,二妮子。”
二妮子急急忙忙從屋裡出來了。
錢文忠搓着手,一口氣給二妮子佈置了好幾個任務,“二妮子,快,去後院抓只雞,還有,把房樑上的臘肉拿下來,對了,我屋裡的米缸你還有幾個雞蛋,都拿出來。”
二妮子答應着,手忙腳亂就要往後院跑,被薛佔山喊住了:“二妮子,不用忙乎了,我們帶着酒和菜呢。”
王永超從後面閃了出來,一隻手拎着兩瓶酒,一隻手拎着好幾個塑料袋,裡面有魚有肉,還有鴨脖子雞翅膀以及各種配料,都是超市裡打理好的。
王永超把東西拎到二妮子跟前。
薛佔山挽起袖子,說:“來,我今天當回大廚,二妮子,你來給表叔打個下手。”
二妮子答應了,接過王永超手裡的塑料袋,跟着薛佔山進了竈房。
熱騰騰的火燒起來,一會兒就傳出了飯菜的香味,原本冷清了好多天的屋裡便有了生氣。
飯菜很快就做好了,錢文忠的老伴兒身體一直不太舒服,她不肯一起坐在桌子上吃,就讓二妮子夾了些菜,送到了房間裡。
楚天舒、薛佔山、錢文忠和王永超坐在了堂屋裡,斟上酒,一邊喝一邊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幾個人好像達成了默契,誰也沒提補償和告狀的事。
二妮子在一旁忙前忙後,既要照顧房裡的奶奶吃飯,還要給堂屋這一桌子人端菜盛飯倒酒,聰明伶俐,手腳勤快。
楚天舒就問了句:“二妮,你多大了,上高中了嗎。”
錢文忠代爲回答說:“十五,今年初中剛畢業。”
楚天舒說:“哦,放完假該上高中了。”
二妮子剛要說話,被錢文忠瞪了一眼,馬上把話嚥了回去,低着頭沒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