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雅繼續說,王社,其實,老師說話是算話的,幾天後,他就借給我一本《紅旗譜》,看完了這本他又借給我一本《紅旗插上大門島》。以後,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他那幾十本藏書就讓我看完了。這時候,我跟老師成了特別要好的朋友,我感到老師比我的爹孃還要親,無論老師讓我去幹什麼我都不會猶豫,幫老師幹活我感到格外的幸福。老師對我也很夠意思,我把他的藏書看完之後,他就幫我去借,在那將近兩年的時間裡,文革前出版的那幾十本有名的長篇小說,都讓我看了。遺憾的是這位老師後來上了吊。
那天早晨,我去喂兔子,一進門,就看到老師高大的身體懸掛在教室的樑頭上,嚇得我屁滾尿流,咧開大嘴就哭起來。老師爲什麼死,不知道。他在黑板上寫了三個大字:我痛苦!老師的死被大家議論了好久,最後得出一個結論,說老師是被小說害死了,一個人,不應該念那樣多的書。
前幾年我回去探家,碰到當年那個扇我耳刮子的漂亮女同學,談起老師的死,她說老師與我們班的某某同學談戀愛,女生懷了孕,把我們的老師嚇死了。
在那段時間裡,我讀了那麼多革命的書籍,當時受到的教育肯定是很大。當時讀書,就像一個餓急了的人,囫圇吞棗,來不及細讀。年頭一多,書中的情節大都忘記了,但書中有關男女情愛的情節,卻一個都沒忘記。譬如《呂梁英雄傳》中地主家的兒媳婦勾引那個小夥子的描寫,地主和兒媳婦爬灰的情節;《林海雪原》中解放軍小分隊的衛生員白茹給英俊的參謀長少劍波送松子、少劍波在威虎山的雪地裡說胡話的情節;《烈火金剛》中大麻子丁尚武與衛生員林麗在月下親吻,丁尚武的“腦袋脹得如柳鬥一般大”;《紅旗譜》裡的運濤和老驢頭家的閨女春蘭在看瓜棚子裡掰指頭兒;《三家巷》裡區桃和周炳在小閣樓裡畫像;《青春之歌》裡林道靜雪夜留江華住宿;《野火春風斗古城》裡楊曉冬和銀環逃脫了危難、擁抱在一起親熱之後,銀環摸着楊曉冬的鬍碴子的感嘆;《山鄉鉅變》裡盛淑君和一個小夥子在月下做了一個“呂”字;《踏平東海萬頃浪》中的雷震林和那個女扮男裝的高山傷感的戀愛;《苦菜花》中杏莉和德強爲了逃避鬼子假扮夫妻、王長鎖和杏莉媽艱澀的偷情、特務宮少尼對杏莉媽的凌辱、花子和老起的“野花開放”、八路軍的英雄排長王東海拒絕了衛生隊長白芸的求愛而愛上了抱着一棵大白菜和一個孩子的寡婦花子……
張思雅說的這些小說,都是王社在將近二十年前讀過的,之後也沒有重讀,但這些有關*的描寫至今還記憶猶新。這除了說明愛情的力量巨大之外,還說明了在文革前的十七年裡,在長篇小說取得的輝煌成就裡,關於男女情愛的描寫,的確是這輝煌成就的一個組成部分。
王社說,在那些長篇小說中,我認爲寫得最真的部分就是關於愛情的部分,因爲作家在寫到這些部分時,運用的是自己的思想而不是社會的思想。一般說來,作家們在描寫愛情的時候,他們部分地、暫時地忘記了自己的階級性,忘記了政治,投入了自己的美好感情,自然地描寫了人類的美好感情。
小說中丁尚武與林麗的愛情,就寫得爽朗瀟灑,不同凡響。這是美女愛英雄的典型,丁尚武是一臉的大麻子,刺人的小眼睛,而林麗是天生麗質,多愁多病。
兩家還有血海深仇,丁尚武一直不用正眼看人家林麗,還老是當着人家的面磨他那把大刀片子。當年我讀這本書時,殺死也想不到林麗竟然會愛上丁尚武,但人家就是愛上了。當我看到林麗在月光下向丁尚武這個粗魯醜陋的傢伙袒露情懷時,我的心裡真是難過極了。我替林麗遺憾,應該去愛史更新史大俠呀!但人家偏偏不愛史大俠,人家就愛丁大麻子。
現在回頭想起來,這個作家真是會寫愛情,如果讓林麗和史大俠談情說愛,那就沒勁了。白茹對少劍波的愛情,也是女追男,那種多情少女的微妙細膩的心態,寫了整整一章,標題就叫白茹的心。少劍波起初還假正經,可能是重任在肩,生怕誤事,但打下威虎山之後,這老兄也頂不住了,站在雪地裡,說了不少夢話。當年我讀這兩個章節,在我母親做針線的油燈下。我害羞,不給她讀。她生了氣,說她犧牲了自己,不上學,出大力掙工分,養活我們,讓我們讀書識字,可讓我給她讀小說我都不願意,實在是忘恩負義。我母親也幫着我姐姐批評我。我就說,娘啊,您不知道她讓我讀的是什麼東西!母親說,什麼東西?連你都讀得,你姐姐比你大許多,反倒聽不得了?讀!於是我就說,讀就讀,但是中了流毒別怨我。
我就給我姐姐讀“白茹的心”,聽得我姐姐眼淚汪汪,聽得我母親忘了手中的針線活兒。我母親就說起了當年在我家駐紮過的游擊隊裡那些軍官和那些女兵的故事。說男的如何地有才,吹拉彈唱樣樣行,寫就寫畫就畫,那些女的個個好看,留着二刀毛,腰裡扎着牛皮帶,掛着小手槍,走起來像小鹿似的。
我以爲母親說的是八路軍,但長大後一查文史資料,才知道當年駐紮在我們村子裡的那支隊伍是國民黨領導的隊伍。--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姐姐還是中了流毒,她聽了“白茹的心”之後就跟村子裡的一個小夥子談起了戀愛,打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模式,招來了村子裡的紛紛議論,把我父親氣得半死。我躺在被窩裡蒙着頭裝睡,聽到父親和母親在訓斥我的姐姐。我知道姐姐是讓“白茹的心”給害了。三家巷裡周炳和區桃的愛情也寫得動人心魄,把我迷得幾乎死去。
我躲在我家磨房裡讀到區桃姑娘死去時,眼淚奪眶而出。現在回頭想起來,周炳這個人物賈寶玉的影子重了一點,但就像與初戀的情人相逢一樣,固然有許多的失望,但那份感情還是難忘。我覺得,在文革前十七年的長篇小說中,對愛情的描寫最爲成功、最少迂腐氣的還是《苦菜花》。杏莉和德強端的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作家把他們的愛情寫足、讓讀者在心理上享夠了豔福之後,突然筆鋒一轉,就把杏莉給寫死了。杏莉這一死可是驚心動魄,這一死對殘酷的戰爭,對殘酷的階級爭鬥都是有力的控訴,讓人充分地體驗了悲劇的快感,體驗了美好事物被毀壞之後那種悲劇的美。
中國是一個封建歷史漫長得要命的國度,幾千年來積澱下來的封建毒素在每個人的血管裡流淌着。每個人的屁股上都打着封建的紋章。在作家的愛情描寫中,一般來說不願歌頌甚至不願以同情的態度來描寫男女之間的偷情。《苦菜花》在這方面卻有重大的突破。作家用絕對同情的態度描寫了長工王長鎖和杏莉媽媽的愛情。這種愛情帶着一種強烈的、震撼人心的病態美,具有很大的征服力。
我認爲,馮德英這一招遠遠地超過了他同時代的作家,他通過這一對苦命鴛鴦的故事,告訴了我們許多深邃的、被社會視爲禁忌的道理。馮德英還寫了花子和老起的愛情,如果說他對王長鎖和杏莉媽媽的愛情更多地是持一種同情的態度,那麼,他對花子和老起這種充滿野性力量的愛情,就完全持一種讚美的態度了。
我非常敬佩作家的這種直麪人生的勇氣。即便是愛情小插曲,作家描寫得也不同凡響。如絹子和姜永泉的愛情,我讀書時就感到,姜永泉與絹子的年齡差距是不是太大了一點?還有美麗多情、才貌雙全的衛生隊長白芸主動向戰鬥英雄王東海求愛,這是多麼好的一對啊,但是作家竟然讓王東海拒絕了白芸的求愛,竟然讓戰鬥英雄選擇了寡婦花子。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抱着大白菜,乳、房、肥大,動作粗俗,怎麼能與白芸相比呢?當年看小說看到此處,我感到真是遺憾極了。
這種遺憾說明了我根本就不懂愛情,而馮德英是真懂愛情的。這種遺憾還說明即使在我一個小孩子的心中也有着濃厚的封建意識。在我的心中,花子是一個拖着油瓶的寡婦,用農村的話說就是一個半貨子,而白芸卻是一個黃花大閨女,兩個人簡直不能比較。馮德英卻讓身穿軍裝、腰扎皮帶、身腰窈窕、亭亭玉立的白芸把花子抱起來,連叫了幾聲好姐姐,讓王東海抱着花子和老起生的孩子站在一邊觀看。
這個場面簡直力量無邊,不但在文革前十七年的長篇小說中沒有,在文革後截止到目前爲止的小說中也還沒有。另外絹子和姜永泉的愛情、七子和病媳婦的愛情,也都寫得很有感覺。《苦菜花》在對殘酷戰爭環境下的兩性的描寫卓有建樹,其成就遠遠超過了同時代的作家。他確實把裝模做樣的紗幕戳出了一個窟窿。
由於有了這些不同凡響的愛情描寫,《苦菜花》才成爲了反映抗日戰爭的最優秀的長篇小說。政治風雨把作家們抽打得縮頭縮肩,他們在動筆前,鋼筆裡就灌滿了“階級鬥爭”牌墨水,無論他們主觀上採取什麼樣子的態度,這種墨水留下的痕跡裡,無法不散發出那種可惡的階級鬥爭氣味。因此,十七年中的大多數長篇小說中的愛情描寫,很少有人去描寫除了無產階級之外的別的階級的愛情,即使有,也是寫他們的*、蕩和色情。
好象只有無產階級才懂得愛,而別的階級都是一些畜生。彷彿只有無產階級的愛才是愛的最完美的形態。所謂階級的愛情,其實是個很荒唐的說法,我覺得,愛情裡反映出的階級鬥爭是很少的,尤其是在愛之初。
落後的道德觀念也粘滯了作家的筆,使作家只有在那種符合道德的軌道上迅跑,而不願意下到生活的蠻荒裡,去搜尋一下桑間濮上的愛情。作家只能吟唱既符合現時道德又符合傳統道德的小夜曲,而不敢描寫掩藏在道德唾罵中的惡之花。這樣就畫出了一幅幅經過了高溫滅菌的愛情圖畫,圖畫中的人不食人間煙火,男的如天父,女的似聖母,他們懷抱中的嬰兒,不但體無血污,而且沒有肚臍眼。在這樣的圖畫中,我們看到的只是一種道德化了的愛情,愛情本身所具有的那種蓬勃的生命力被徹底地閹割了。
這樣的愛情是虛假的,與生活中的愛情大相徑庭。當代文學正如江水向前流淌,性、愛描寫所達到的藝術高度,會成爲衡量某一時期文學所達到的藝術水平的一個衡量標準。
王社靜靜地回味。點燃一支菸,深吸一口,他自嘲地笑了笑,覺得該懷念的懷念,該遺忘的還是遺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