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刁邁彭自蒙欽差童子良賞識,本省巡撫蔣中丞亦因他種種出力,心上十二分的感激。後來欽差那邊拿他保了個送部引見;撫臺這邊明保,亦有好幾個摺子。刁邁彭就趁勢請諮進京引見。到京之後,又走了門路,引見下來,接着召見了一次,竟其奉旨以道員發往安徽補用。平空裡得了一個“特旨道”,聲光更與前不同了。回省之後,不特通省印委人員仰承鼻息,就是撫臺,因爲從前歷次承過他的情,不免諸事都請教他,有時還讓他三分。因此安徽省裡官場上竟替他起了一個綽號,叫他做“二撫臺”。這二撫臺屢次署藩臺,署臬臺,署關道,署巡道,每遇缺出總有他一分,都是蔣撫臺照應他的。後來又署了蕪湖關道。
到任未久,忽然當地有個外路紳衿,姓張,名守財,從前帶過兵,打過“捻匪”,事平之後,帶過十幾年營頭,又做過一任實缺提督。自從打“捻匪”擄來的錢財以及做統領剋扣的軍餉,少說手裡有三百多萬傢俬。這人到了七十歲上,因爲手裡錢也有了,官也到了極品了,看看世界上以後的官一天難做一天,如果還是戀棧,保不定那時出個亂子,皇上叫你去帶兵,或是打土匪,或是打洋人,打贏了還好,打輸了,豈非前功盡棄,自尋苦惱。齊巧這年新換的總督同他不對,很想抓他個岔子,出他的手。虧得他見貌辨色,立刻告病還鄉,樂得帶了妻兒老小,回家享福,以保他的富貴。他原籍雖然不是蕪湖,只因從前帶營頭,曾經在蕪湖住過幾年,同地方上熟了,就在本地買了些地基,起了一所房子。後來在任上,手裡的錢多了,又派了回來,添買了一百幾十畝地,翻造了一所大住宅,宅子旁邊又起了一座大花園。
這張守財生平只有一樣不足,是年紀活到七十歲,膝下還是空無所有。前前後後,連買帶騙,他的姨太太,少說也有四五十個。到了後來,也有半路上逃走的,也有過了兩年不歡喜,送給朋友,賞給差官的,等到告病交卸的那年,連正太太、姨太太一共還有十九位。正太太是續娶的,其年不過四十來歲,聽說也是一位實缺總兵的女兒。張守財一向是在女人面上逞英豪慣了的,誰知娶了這位太太來,年紀比他差着三十歲,然而見了面,竟其伏帖帖不敢違拗半分。那十八位姨太太都還是太太未進門之前討的,自從太太進門,卻沒有添得一位。
在任上的時候,一來太太來的日子還淺,不便放出什麼手段,二則衙門裡耳目衆多,不至於鬧什麼笑話,所以彼時太太還不見得怎樣,不過禁止張守財不再添小老婆而已。等到交卸之後,回到蕪湖,他蓋造的那所大房子本是預先畫了圖樣,照着圖樣蓋的:上房一併排是個九間,原說明是太太住的上房。後頭緊靠着上房,四四方方,起了一座樓;樓上下的房間都是井字式,樓上是九間,樓下是九間;四面都有窗戶,只有當中一間是一天到夜都要點火的。九間屋,每間都有兩三個門,可以走得通的。恰恰樓上下一十八個房間,住了一十八位姨太太。正太太住了前面上房,怕這些姨太太不妥當,凡是這樓的四面,或是天井裡,或是夾道里,有門可以通到外頭的,一齊叫木匠釘煞,或是叫泥水匠砌煞。倘若要出來,只准走一個總門。這個總門通着太太后房,要走太太的後房裡出來,一定還要在太太的木牀旁邊繞過。不但十八位姨太太出來一齊飛不掉太太的房間,就是伺候這十八位姨太太的人,無論老媽子、丫頭,衝壺開水,點個火,也要入太太后房,在牀邊經過。鎮日價人來人去,太太並不嫌煩,而且以爲:“必須如此,方好免得老爺瞞了我同這班人有甚麼鬼鬼祟祟的事,或是私下拿銀子去給他們。只要有我這個總關口,不怕他插翅飛去。”按下慢表。
且說張守財告病回來,他是做過大員的人,地方官自然要拿他擡高了身分看待。縣裡官小說不着,本道刁邁彭乃是官場中著名的老猾,碰見這種主兒,而且又是該錢的,豈有不同他拉攏的道理。起先不過請吃飯,請吃酒,到得後來,照例拜了把子。張守財年尊居長,是老把哥;刁邁彭年輕,是老把弟。拜過把子不算,彼此兩家的內眷又互相往來。刁邁彭又特特爲爲穿了公服到張守財家裡拜過老把嫂;等到張守財到道衙門裡來的時候,又叫自己的妻子也出來拜見了大伯子。從此兩家往來甚是熱鬧。刁邁彭雖然屢次署缺,心還不足,又託人到京裡買通了門路,拿他實授蕪湖關道。這走門路的銀子,十成之中,聽說竟有九成是老把兄張守財拿出來的。
張守財一介武夫,本元雖足,到底年輕的時候,打過仗,受過傷,到了中年,斫喪①過度,如今已是暮年了,還是整天的守着一羣小老婆廝混,無論你如何好的身體,亦總有撐不住的一日。平時常常有點頭暈眼花,刁邁彭得了信,一定親自坐了轎子來看他,上房之內,直出直進,竟亦無須迴避的。到底張守財是上了年紀的人,經不起常常有病,病了幾天,竟其躺在牀上,不能起來了。不但精神模糊,言語蹇澀,而且骨瘦如柴,遍體火燒,到得後來,竟其痰涌上來,喘聲如鋸。這幾個月裡,只要稍微有點名氣的醫生,統通諸到,一個方子,總得三四個先生商量好了,方纔煎服。一帖藥至少六七十塊洋錢起碼。若是便宜了,太太一定要鬧着說:“便宜無好貨,這藥是吃了不中用的。”誰知越吃越壞,仍舊毫無功效。
①斫喪:指耗其精神於酒色。
後來又由刁邁彭薦了一個醫生,說是他們的同鄉,現在在上海行道,很有本事。張太太得到這個風聲,立刻就請刁邁彭寫了信,打發兩個差官去請,要多少銀子,就給他多少銀子。好在上海有來往的莊家,可以就近劃取的。等到到了上海,差官打到了醫生的下處,一看場面,好不威武,一樣帖着公館條子,但是上門看病的人,卻是一個不見,差官只得把信投進。那醫生見是蕪湖關道所薦,一定要包他三百銀子一天,盤川在外,醫好了再議。另外還要“安家費”二千兩。差官樣樣都遵命,只是安家費不肯出,說:“我們大人自從有了病,請的大夫少說也有八九十位了,無論什麼大價錢都肯出,從來沒有聽見還要什麼安家費的。先生如果缺錢使用,不妨在‘包銀’裡頭支五天使用,三五一十五,也有一千五百銀子。”那醫生見差官不允,立刻拿架子,說:“不去了。”又說:“我又不是唱戲的戲子,不應該說‘包銀’。同來請的是兩個差官,一個不認安家費,以致先生不肯去;那一個急了,便做好做歹,磕頭賠禮,仍舊統通答應了他,方纔上輪船。在輪船上包的是大餐間,一切供應,不必細述。
誰知等到先生來到蕪湖,張守財的病已經九分九了。當時急急忙忙,張太太恨不得馬上就請這位名醫進去替老爺看脈,把藥灌下,就可以起死回生。齊巧這位先生偏偏要擺架子,一定不肯馬上就看,說是輪船上吹了風,又是一夜沒有好生睡覺,總得等他養養神,歇息一夜,到第二天再看。無論如何求他,總是不肯。甚至於張太太要出來跪求他,他只是執定不答應。他說:“我們做名醫的不是可以粗心浮氣的。等到將息過一兩天,斂氣凝神,然後可以診脈。如此,開出方子來纔能有用。”大家見他說得有理,也只得依他。這醫生是早晨到的,當天不看脈,到得晚上,張守財的病越發不成樣子了,看看只有出的氣,沒有進來的氣。
這兩天刁邁彭是一天兩三趟的來看病,偏偏這天有公事,等到上火纔來。會見了上海請來的先生,問看過沒有。差官便把醫生的話回了。刁邁彭道:“人是眼看着就沒有用了,怎麼等到明天!還不早些請他進去看看,用兩味藥,把病人扳了過來。你們不會說話,等我去同他商量。”當下幸虧刁邁彭好言奉勸,才把先生勸得勉強答應了。於是由刁大人陪着,前面十幾個差官打了十幾個燈籠,把這位先生請到上房裡來。此時張太太見了先生,他的心上賽如老爺的救命星來了。滿上房裡,洋燈、保險燈、洋蠟燭、機器燈、點的爍亮。先生走到牀前,只見病人困在牀上,喉嚨裡只有痰出進抽的聲響。
那先生進去之後,坐在牀前一張杌子上,閉着眼,歪着頭,三個指頭把了半天脈;一隻把完,再把一隻,足足把了一個鐘頭。把完之後,張太太急急問道:“先生,我們軍門的病,看是怎樣?”先生聽了,並不答腔,便約刁大人同到外面去開方子。張太太方再要問,先生已經走出門外。大家齊說:“這先生是有脾氣的,有些話是不能同他多講的。”當由刁大人讓了出來。先生一面吃水煙,一面想脈案方,說得一句“軍門這個病……”,下半截還沒有說出,裡面已經是號陶痛哭,一片舉哀的聲音,就有人趕出來報信,說是軍門歸天了。刁邁彭聽了這話,一跳就起,也不及顧,先跑到裡頭,幫着舉哀去了。
這裡先生雙手捧着一支菸袋,楞在那裡坐着發呆。正在出神的時候,不提防一個差官舉手一個巴掌,說:“你這個混帳王八蛋!不替我滾出去,還在這裡等什麼!說着,又是一腳。先生亦因坐着沒味,便說:“我的當差的呢?我要到關道衙門去。”又道:“我是你們請來的,就是要我走,也得好好的打發我走,不應該這個樣子待我。我倒要同刁大人把這個情理再細細的同他講講。”差官道:“你早晨來了,叫你看病,你不看,擺你孃的臭架子!一直等到人不中用了,還是刁大人說着,你這才進去看!我們軍門的病都是你這雜種耽誤壞的!不走,等做不成!”說着,舉起拳頭又要打過來,幸虧刁大人的管家勸住,才騰空放那先生走的。
閒話少敘。再說張太太在上房裡,原指望請了這個名醫來,一帖藥下去,好救回軍門的性命。誰知先生前腳出去,軍門跟後就斷氣,立刻手忙腳亂起來。一位太太同着十八位姨太太,一齊號陶痛哭,哭的震天價響。正哭着,人報:“刁大人進來了。”張太太此時已經哭的死去活來。一衆老媽見是刁大人進來,但把十幾位姨太太架弄到後房裡去。刁大人靠着房門,望着死人亦乾號了幾聲。於是張太太又重新大哭,一面哭着,一面下跪給刁大人磕頭,說:“我們軍門伸腳去了,家下沒有作主的人,以後各事都要仰仗了!”刁邁彭急忙回說:“這都是兄弟身上應該辦的事,還要大嫂囑咐嗎。”說罷,又哭。
張守財既死之後,一切成殮成服,都不必說,橫豎有錢,馬上就可以辦得的。但是一件:他老人家做了這們大的一個官,又掙下了這們一分大傢俬,沒有兒子,叫誰承受?他本來出身微賤,平時於這些近支遠親,自己都弄不清楚。娶的這位續絃太太,又是個武官女兒,平時把攬傢俬以及駕馭這些姨太太,壓制手段是有的,至於如何懂得大道理,也未見得,所以於過繼兒子一事,竟不提起。至於那些姨太太,平日受他的壓制,服他的規矩,都是因爲軍門在世,如今軍門死了,大家都是寡婦家,曉得太太也沒有仗腰的人,彼此還不是一樣,便慢慢的有兩個不服規矩起來。太太到了此時,也竟奈何他們不得。
此時張府上是整日整夜請了四十九位僧衆在大廳上拜禮“樑王懺”,晚上“施食”,鬧得晝夜不得休息。到了“三七”的頭兩天,有個尼閹的姑子走了一位姨太太的門路,也想插進來做幾天佛事。姨太太已答應了他。誰知太太不答應,一定要等和尚拜完四十九天功德圓滿之後,再用姑子。這件事本來小事情,誰知他們婦道家存了意見。這位姨太太不允,掃了他面子,立刻滿嘴裡嘰哩咕嚕的,瞎說了一泡,還是不算,又跑到軍門靈前,連哭帶罵,絮絮叨叨哭個不了。太太聽得話內有因,便把他拉住了,問他說些甚麼。這位姨太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一頭哭,一頭說道:“我只可憐我們老爺做了一輩子的官,如今死了,還不能夠叫他風光風光,多念幾天經,多拜幾堂懺,好超度他老人家早生天界,免在地獄裡受罪,如今連着這們一點點都不肯,我不曉得留着這些錢將來做什麼使?難道誰還要留着帖漢不成!如今他老人家死了,我曉得我們這些人更該沒有活命了!我也不想活了,索性大家鬧破了臉,我剃了頭髮當姑子去!”一面說,一面哭。
太太也有聽得明白的,氣的坐在房裡,瑟瑟的抖,後來又聽說什麼養漢不養漢,越發氣急了。也不顧前慮後,立起走到牀前,把軍門在日素來存放房產契據、銀錢票子的一個鐵櫃,拿鑰匙開了開來,順手抱出一大捧的字據,一走走到靈前,說了聲:“老爺死了,我免得留着這樣東西害人!”抓了一把,捺在焚化錫箔的爐內,點了個火,呼呼的一齊燒着。說時遲,那時快,等到家人、小子、老媽、丫環上前來搶,已經把那一大棒一齊送進去了。究竟這櫃子裡的東西,連張太太自家亦沒有個數,大約剛纔所燒掉的一大包,估量上去至少亦得二三十萬產業。有些可以註失重補,有些票子,一燒之後,沒有查考,亦就完了。當時張太太盛怒之下,不假思索,以致有此一番舉動。一霎燒完,正想回到上房裡,從櫃子裡再拿出一包來燒,誰知早被幾個老媽抱住,捺在一張椅子上,幾個人圍着,不容他再去拿了。張太太身不由己,這才跺着腳,連哭帶罵,罵個不了。起先說他閒話的那個姨太太,倒楞在一旁呆看,不言不語了。正當胡鬧的時候,早有人飛跑送信到道衙門裡去。刁邁彭得信趕來,不用通報,一直進去。因爲進門的時候,就聽得人說張太太把些家當產業統通燒完,他便三步邁作兩步走到靈前,嘴裡連連說道:“這從那兒說起!這從那兒說起!”一見爐子裡還在那裡冒煙,他便伸手下去,抓了一下子,被火燙的手指頭生痛,連忙縮了回來。看看心總不死,於是又伸下去,抓出一疊四面已經焦黃,當中沒有燒到的幾張契紙,字跡還有些約略可辨。刁邁彭一面檢看,一面連連跌腳,說道:“這又何必!”看了半天,都是殘缺不全,無可如何,亦只有付之一嘆,然後起身與張太太相見。
此時張太太早哭得頭髮散亂,啞着喉嚨,把這事的始末根由訴了一遍。訴罷,又跪下磕了一個頭,跪着不起來。刁邁彭再三讓他站起,他總是不肯起,口口聲聲要求刁邁彭作主。刁邁彭一想:“他們都是一般寡婦,沒有一個作主的。若論彼此交情,除了我也沒有第二個可以管得他的家事的。”於是也就不避嫌疑,滿口答應,又說:“大哥臨終的時候,我受了他的囑託,本來就想過來替他料理的,一來這兩天公事忙,二來因爲大哥過去了纔不多幾天,還不忍說到別事。如今既然嫂嫂這裡弄得吵鬧不安,那亦就說不得了。”張太太聽了,自然是千感萬謝,忙又磕了一個頭,磕頭起來,便請刁大人到屋裡來,拿櫃子指給他看,說:“我們軍門幾十年辛苦賺得來的,明天就請大人過來替他理個頭緒。應該怎麼個用頭,就求大人斟酌一個數目,省得我嫂子受人的氣。”刁邁彭道:“這件事不是光理個頭緒就算完的,依我兄弟的愚見,總得分派分派纔好。大哥身後掉下來的人又不止你嫂子一個,如果還像從前和在一起,那是萬萬做不到的。兄弟明天過來,自有一個辦法。”張太太一向是“惟我獨尊”的,如今聽說要拿家當分派,意思之間,以爲:“這個家除了我更有何人?”便有點不高興。
當下刁邁彭回到自己衙門,獨自盤算着,說道:“這位軍門,他的錢當初也不曉得是怎麼來的,如今整大捧的被他太太一齊往火裡送。自己辛苦了一輩子,掙了這分大傢俬,死下來又沒有個傳宗接代的人,不知當初要留着這些錢何用!我剛纔想要替他們大小老婆分派分派,似乎張太太心上還不高興。唉!我這人真正也太呆了!替他們分派之後,一個人守着十幾萬銀子,各人幹各人的,這錢豈非仍落他人之手。我明天何不另想一個主意,等到太太出面,把些小老婆好打發的打發幾個,打發不掉的,每人些須少分給他們幾個,餘下的,一齊仍歸太太掌管。如此辦法,少不得他太太總要相信我。以後各事經了我的手,便有了商量了。”轉念一想,“凡事不能光做一面,總要兩面光”,必須如此如此方好。
主意打定,第二天止衙門不見客,獨自一個溜到張家,先到大廳上見了張守財的幾個老差官。曉得這班人都很有點權柄,太太跟前亦都說得動話的。刁邁彭便着實拿他們擡舉,又要拉他們坐下談天。幾個老差官因他是實缺關道,又是主人把弟,齊說:“大人跟前,那有標下坐位。”刁邁彭道:“不必如此說。一來,諸位大小亦是皇上家的一個官;二來,你們太太託了我要替他料理料理家務,有些事情還得同諸位商量。現在跟前沒有別人。我們還是坐下好談。諸位不坐,我亦只好站着說話了。”衆人至此無奈,方纔一齊斜簽着身子坐下。
刁邁彭先誇獎諸位如何忠心,“軍門過去了,全靠諸位替他料理這樣,料理那樣。”又說:“諸位跟了軍門這許多年,可惜不出去投標投營。有諸位的本領,倘若出去做官,還怕不做到提、鎮大員,戴紅頂子嗎。”隨後方纔說到自己同軍門的交情:“如今軍門死了,無人問信,我做把弟的少不得要替他料理料理,就是人家說我什麼,也顧不得了。”此時,衆人已被刁邁彭灌足米湯,不由己的衝口而出,一齊說道:“大人是我們軍門的盟弟,軍門過去了,大人就是我們的主人,誰敢說得一句什麼!要是有人說話,標下亦不答應他,一定揍他。”刁邁彭哈哈大笑道:“就是說什麼,我亦不怕。我同軍門的交情非同別個,要是怕人說話,我也不往這裡來了。”說罷,就往上房裡跑。走了幾步,又停住了腳,回頭說道:“諸位都跟着軍門出過力,見過什面的人。我今天來到這裡,要同軍門的太太商量:現在我奉到上頭公事,要添招幾營人,又有幾營要換管帶。我看來看去,只有諸位是老軍務,目前就要借重諸位跟我幫個忙纔好。”
衆人一聽刁大人有委他們做管帶的意思,指日便是個官了,總比如今當奴才好,便一齊請安,“謝大人提拔”。然後跟着同到上房,見了張太太,照例請安,勸慰一番,然後又提到替他料理家務的話。此時一衆差官都當他是好人,見他同太太講話,並不生他的疑心,把他送到上房之後,便一齊退到外面,候着站班恭送。
刁邁彭見跟前的人漸漸少了,方纔把想好的主意說了出來。張太太一聽,甚中其意,連忙滿臉堆着笑,說道:“到底我們軍門的眼力不差,交了這些個朋友,只有大人一位可以託得後事的。”說着,又嘆氣道:“我們軍門一條命送在這班狐狸手裡!依我的意思,一齊趕掉,一個錢也不給他們。”刁邁彭道:“這是斷斷乎不可,錢是要給幾個的。”張太太默默無言。刁邁彭又講到:“這班出過力的差官,很有幾個有才具的。兄弟的意思,想求嫂子賞薦幾個,等兄弟派他們點差事,幫幫兄弟。橫豎又不出門,府上有事,仍舊可以一喊就來的。”張太太道:“這是大人提拔他們。大人看誰好,就叫誰去。軍門過世之後,公館裡亦沒有甚麼事情,本來也要裁人。如今一得兩便,他們又有了出路,自然再好沒有了。”
刁邁彭辭別回去,第二天辦了五六個札子,叫人送到張府上。那札子便是委這幾個差官當什麼新軍管帶的。凡是張府上幾個拿權老差官,都被他統通調了去。這般人正愁着軍門過世以後絕了指望;如今憑空裡一齊得了差使,更勝軍門在日,有何不感激之理。自此以後,這班人便在刁邁彭手下當差。刁邁彭卻自從那日起,一直未曾再到過張府,後文再敘。
且說張太太自從聽了刁邁彭的話,同那班姨太太忽然又改了一副相待情形,天天同起同坐,又同在一塊兒吃飯,說話異常親熱。從前這班姨太太出出進進都要打太太的牀前走過,如今太太也不拿他們防備了,便在中間屋裡另開了一個門,通着後頭,預備他們出進。太太又說:“我們現在都是一樣的,還分甚麼大小呢。”一班姨太太陡然見太太如此隨和,心上都覺得納罕。畢竟這班小老婆幾個是好出身?從前怕的是老爺,是太太,如今老爺已死了,太太也沒有威風了。有幾個安分守己的,還是規規矩矩,同前頭一樣,有幾個卻不免有點放蕩起來,同家人小廝嘻嘻哈哈。有時和尚進來參靈,或是念經唸的短了,或是聲音不好聽了,這些姨太太還排揎他們一頓。後來,過了半月,藉着到廟裡替軍門做佛事,就時常出去玩耍。太太非但不管他們,倒反勸他們出去散心,說:“你們都是一班年輕人,如今老爺死了,還有什麼指望,有得玩樂得出去玩玩。不比我自從遭了老爺的事,就一直有病,那裡有玩的興致呢。”自那日起,張太太果然推頭有病,不出來吃飯。一班姨太太見他如此,樂得無拘無束,盡着性兒出去玩耍。太太睡在家裡,一問也不問。張府中照此樣子,已經有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刁邁彭竟其推稱有公事,一趟未曾來過。又不時把他新委的幾個張府上的差官傳來諭話,說:“我這一陣因爲公事忙,未曾到你們軍門家裡。自從軍門去世之後,留下這些年輕女人,我實在替他放心不下。你們得空,還得常常回去,帶着招呼招呼,也好替我分分心。”衆人一齊答應稱“是”。背後私議,齊說:“刁大人如此關切,真正是我們軍門的好朋友!”
又過兩天,正是初一,刁邁彭到城隍廟裡拈香,磕頭起來,說是:“神桌底下有張字帖似的,看是什麼東西。”便有人拾了起來,遞到刁邁彭手裡,故意看了一看,就往袖子裡一藏,出來上轎。此時那一班差官都跟來看見。刁邁彭回到衙中,脫去衣服,吩咐左右之人一齊退去,單把那班差官傳進來,拿這帖給他們看。又是埋怨自己,又是怪他們,說道:“我再三的同你們說,我這陣子公事忙,不能常常到你們軍門公館裡去。況且現在又不比軍門在日,公館裡全是班女人,我常常跑了去亦很不便。所以再三交代你們,叫你們時常帶着回去招呼招呼,爲的就是怕鬧點事情出來,叫人家笑話。也不必實有其事,就是被人家造兩句謠言,亦就犯不着。你們不聽我的話,如今如何!被人家寫在匿名帖子上頭!這個寫帖子的人也是可惡!什麼事情不好說,偏偏要說他們寡婦家的事情!我總得叫縣裡查到這個人重辦他一辦。這個帖子幸虧是我瞧見,叫他們拾了起來,倘若被別人拾着人,傳揚出去,那時候名氣纔好聽呢!”
刁邁彭一頭說,衆差官一面應“是”,一面看那匿名揭帖。內中有兩個識字的,只得把上寫的四句詩念給衆人聽道:“蕪湖城裡出新聞,提督軍門開後門,
日日人前來賣俏,便宜浪子與淫僧。”
那兩個差官畢竟是武夫,字雖認得,句子的意思究竟還不懂。唸完之後,楞住不響。刁邁彭特地逐句講給他們聽過,然後大家方纔明白。內中就有一粗鹵的,聽了這些言語,不覺雙眉倒豎,兩眼圓睜,氣憤憤的說道:“這是怎麼說!這是怎麼說!我們軍門做了這們大的一個官,倒叫他死後丟臉!這件事標下倒有點不服氣!近來半個月,我們太太有病,睡在屋裡不出來,這一定是那班姨太太鬧的。太太病了,沒有人管他們,就鬧得無法無天了。大人,說不得,我們軍門死了,知己朋友可以幫着替他料理料理家務的,只有你老人家一位。標下在這裡替你老人家跪着,總得求你老人家替他管管纔好!”於是一齊跪下。刁邁彭看了,皺着眉頭說道:“這事情鬧的太難爲情了,叫我亦不好管啊。也罷,等我慢慢的想個法子。你們且出去,一面打聽打聽,到底怎麼樣,一面訪訪那個寫匿名帖子的人到底是誰,查得人頭,我也好辦。況且這帖子既然被我拾着一張,看來總不止一張,外面一定還有,你們姑且留起心來。”衆差官只好答應着,退了下來。
有兩個回到公館裡把這話稟告了張太太。張太太聽了,一聲不響。歇了半天,方說:“我自己的病還不曉得怎樣。那裡有工夫管他們!你們姑且出去查查看,查到了什麼憑據,告訴我說,我再來問他們。”差官退出,因見太太並不追究此事,心中俱各憤憤,齊說:“軍門死了,怎麼連個管事的人都沒有了!盡他們無法無天,這還了得!”
於是又過兩天,那兩個性子暴的差官正在茶館裡吃茶回來,將近走到轅門,忽見照壁前有許多人在那裡圍住了看。他倆亦就停止了腳,看他們看些什麼。原來牆上帖着一張字帖,衆人一頭看,一頭說,一頭譬解,也譬解不的當。你道如何?原來那張字帖正與前天刁大人在城隍廟裡拾着的一樣,不過第二句“提督軍門開後門”一句,改爲“大小老婆開後門”,換了四個字了。這兩個差官不看則已,看了之時,不覺一腔熱血,大抱不平,也不顧人多擁擠,立時邁步上前,把字帖揭在手中,並不回到道衙門,拿了字帖,一直徑到張公館上房,叫老媽稟報,說:“有要事面回太太。”太太便喚他們進見。那兩個差官見了太太,一言不發,把個字帖往太太面前一送,說一聲“太太請看”!太太瞧了,佯作不知,還問:“上頭說的是些甚麼?”差官道:“上回刁大人照這樣的字已經見過一張了,標下就來回過太太,請太太管管這些姨太太,少教他們出去,弄的聲名怪不好聽的。太太說:‘沒有工夫管他們。’如今好了,連太太的聲名也被他們帶累上了!”太太着急道:“怎麼有我在上頭?”差官道:“這第二句可不是連太太也被着他們糟蹋了麼。”
太太看了一遍,還是不懂,叫帳房師爺來講給他聽,方纔明白。等到明白之後,這一氣真非同小可!登時面孔一板,兩腳一頓,也不顧有人沒人,蓬着個頭,穿了一身小衣裳,也不及穿裙子,一跑跑到軍門靈前,拍着靈臺,又哭又罵,數說:“老爺在世,吃了皇上家的錢糧,不替皇上家辦事,只知道剋扣軍餉,弄了錢來討小老婆。人家討小老婆,三個五個,也儘夠的了,你偏一討討上幾十個。又不是開窯子,要這羣狐狸做什麼用!如今等你死了,留下這班禍害,替你換了頂戴還不算,還要拿我往渾水缸裡亂拉,連我的名聲也弄壞了!”一面夠說,一面回頭叫人:“替我把刁大人請了來。他是軍門的好兄弟,軍門死了,他索性門也不上了!我們這裡的事,他一管也不管了!到底我們這裡大小老婆,那一個開後門,那一個賣俏,那一個同和尚往來,他是地方官,可以審得的。橫豎我是一直病着,連房門都沒有出,是瞞不過人的。將來審明白了那個狐狸乾的事,我同那個拚命!倘若審不出,我情願自己剃了頭髮當姑子去。住在這裡,弄得名聲被別人帶累壞了,我卻犯不着!”說着,又叫人去催刁大人,說:“他爲什麼還不來?他不是軍門的好朋友嗎?軍門死了,他竟其信也不問了,活的不要管,問他對得住死的嗎!”
正吵着,刁大人來了。一隻腳才跨進門,張太太已經跪下了,口口聲聲“請大人伸冤!大人倘若不替我伸冤,我今天就死在大人跟前!”說完,從袖筒管裡一把爍亮雪尖的剪刀伸了出來,就在面前地下一擺。刁邁彭見了,連連搖手,道:“快別如此!快別如此!有話起來說,我們好商量。我受了大哥臨終時候的囑託,我賽如就是他的顧命大臣一樣,還有什麼不盡心的。快快請起!快快請起!”起先張太太還只是跪着不起來,後來聽見刁大人答應了他,方纔又磕了一個頭,從地下爬起,就在靈前一張矮腳杌子上坐下。刁邁彭亦即歸座。
張太太便一五一十把方纔的話說了一遍。刁邁彭道:“這事原難怪大嫂生氣。大娘一直有病,睡在家裡,如今忽然拿你帶累在裡頭,自然你要生氣。但是這事情關係府上的大局,傳揚出去各聲不好聽,而且也對不住死的大哥。依兄弟愚見:還是請大嫂訓斥他們一番,等他們以後收斂些就是了。”差官插口道:“頭一回大人拾着那張帖子,標下就趕回來告訴太太說:‘請太太管管他們,不准他們出去,’太太不聽。如今果然鬧到自己身上來了。”刁邁彭道:“是啊,當初我交代你們,也爲的是這個。”張太太道:“我從前不管他們,是拿他們當做人,留他們的臉;如今鬧到這步田地,大家的臉亦不要了。大人若是肯作主,對得住死的大哥,想個法子安放安放這些狐狸;若是不能,我就死了讓他!”說着,伸手拾起剪刀來,就想抹脖子,急的衆人連忙搶下。
刁邁彭裝做沒主意,向衆人道:“這事怎麼辦呢?”衆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得主意。張太太又只是催着問刁大人:“到底怎麼?”後來還是那個來送信的差官心直口快,幫着說道:“軍門過世之後,只有太太是一家之主,不要說是自盡,就是要往別處去住也是萬萬不能的。”張太太道:“留着我在這裡受氣!人家做了壞事,好一齊推在我的身上!既然不准我死,我無論如何,斷然不能再同這班狐狸住在一塊兒的!”差官道:“太太說到這步田地,料想是不能挽回的了。現在沒得法想,只好求大人把這些姨太太都叫出來問問:誰是安分守己的誰留下,以後跟着太太同住;既然住下,就有得服太太規矩。倘若不情願的,只好請他另外住,免得常在一塊兒淘氣。”張太太道:“這些人我是一個合不來的!”刁邁彭道:“好是好,壞是壞,不可執一而論。就是叫他們另外住,也得有個章程給他們,不是出去之後,就可以任所欲爲的。”
張太太道:“什麼章程!他們各人有各人的私房,還怕不夠吃用。公中的錢,那是一個不能動我的。不願意,儘管走!從前我沒有來的時候,小老婆聽說也打發掉不少了,沒有甚麼稀罕!後來這幾年,幸虧有我替他管得兇,所以沒鬧甚麼笑話。如今軍門過了世,還沒不斷七,他們就一個個的變了樣子!刁大人若看把兄弟分上,這班狐狸辦都可以辦得的,如今還要拿出錢來送給他們,那卻萬萬不能!”刁邁彭聽畢,湊近一步,低低說道:“這話做兄弟的豈有不知。但是如此一做,被別人瞧着,好像我們做事過於刻薄,不如好好的叫他們另外去住。回來兄弟放個風聲給他們,並且不要他們住在這裡蕪湖地面上纔好,叫他們遠遠的,我們看不見,聽不着,說句不中聽的話,就是他們跟了人逃走,也不與我們相干,以後我們倒反乾淨。大嫂意思以爲何如?但是姨太太聽說一共還有頭二十位,……”張太太道:“還有十八個。”刁邁彭道:“也得做幾起慢慢的分派,不是一天可以去得完的。況其中果有一二安分守己的,也不妨留兩個陪伴陪伴自己。兄弟今天先把幾個常常愛出去玩的替你打發掉,其餘的過天再來。”張太太一聽他話有理,便也點頭應允,不作一聲。
刁邁彭於是回過臉,朝着衆人說道:“我同你們軍門是把兄弟,有些事情雖然我也應該管得;然而今天之事,一張匿名帖子也作不得憑據。我如今並不拿這帖子上說的話派誰的不是。不過一樣:現在軍門已經過世,太太便是一家之主,太太說的話,無論誰都不能違拗的。各位姨太太既然不服太太的規矩,愛出去現耍,以致把太太的名聲連累弄壞,這便是各位姨太太的不是。太太發過誓,不能再同各位姨太太住在一處,我勸來勸去,勸不下來。這是天長日久之事,倘若今天說和之後,明天又翻騰起來,或是鬧得比今天更兇,叫我旁邊人也來不及。所以我替他們想,也是分開住的好。現在有我做個當中人,也決計不會克苦了他們。我今天先替大家分派停當:願意去的,盡半月之內,各自另外去住。倘若半月之後不走,便是有心在這裡陪伴太太,太太亦並不難爲他,一樣分錢給他使,但是永遠不得再出大門。叫他們想想看,還是走那條路的好。”張太太道:“走的人一家給他多少,亦請刁大人吩咐個數目。”刁邁彭道:“這要太太吩咐的。”張太太不肯,一定要刁大人說。刁邁彭無奈,只得說道:“今天我來分派,無論走的同不走的,總歸一樣。至於走不走,聽便。各人衣服、首飾仍給本人。每人另給摺子一個,就把大哥所有的當鋪分派均勻,每人寫明:當本三萬,只准取利,不準動本。另外每人再給一千銀子的搬家費,不去的不給。”
張太太意思似乎太多。刁邁彭道:“出去之後仍是軍門的人,軍門有這分家當在這裡,不好少他們的。”說完,又對來的兩個差官說道:“你倆暫且在這裡伺候兩天。那位姨太太要走,我不便當面問他們,他們也不便對我說。今天請帳房先生把當鋪裡官爭的一齊約好,趕把利錢摺子寫給他們。誰要走,有你們在這裡,也好幫着招呼招呼;不走的,再等我來同你們太太商量安置的法子。”
刁邁彭說先了一席話,便即起身告辭。他說話時,一衆姨太太在孝幔裡都聽得明明白白。有兩個規矩的,早打定主意不出去。有兩個尖刁的,聽了不服,說道:“我偏不走,看他能夠拿我怎樣!”後來轉念一想,“太太的氣,從前也受夠了。如今有了三萬銀子的利錢,又有自己私房,樂得出去享用,無拘無束。”因此也就不鬧。又有些本來不打算出去另住,聽了旁人的挑唆,或是老媽、丫環的竄掇,也覺得出去舒服些。因此願意分開另外住的,十八位之中倒有一十五位。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