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回 苦辣甜酸遍嘗滋味 嬉笑怒罵皆爲文章

話說黃二麻子在他妹夫的工上很賺了幾個錢。等到事情完了,他看來看去,統天底下的賣買,只有做官利錢頂好,所以拿定主意,一定也要做官。但是賺來的錢雖不算少,然而捐個正印官還不夠,又恐怕人家說閒話。爲此躊躇了幾天,才捐了一個縣丞,指分山東,並捐免驗看,經自到省。一面到省,一面又託過妹夫,將來大案裡頭替他填個名字,一保就好過班。妹夫見人有志向上,而且人情是勢利的,見他如此,也就樂得成人之美。

閒話休敘。且說黃二麻子到省之後,勤勤懇懇,上衙門站班,他拿定主意,只上兩個衙門,一個是藩臺,一個是首府。每天只趕這兩處,趕了出又趕進,別處也來不及再去了。又過了些時,有天黃二麻子走到藩臺衙門裡一問,號房說:“大人今兒請假,不上院了。”又問:“爲什麼事情請假?”回稱:“同太太、姨太太打饑荒,姨太太哭了兩天不吃飯,所以他老人家亦不上院了。”又問:“爲什麼事同姨太太打饑荒?”號房道:“這個事我本不曉得,原是裡頭二爺出來說的,被我聽見了。我今告訴你,你到外頭卻不可亂說呢。”黃二麻子道:“這個自然。”號房道:“原來我們這位大人一共是一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不是前兩天有過上諭,如要捐官的,盡兩月裡頭上兌;兩月之後,就不能捐了?因此我們大人就給太太養的大少爺捐了一個道臺。大姨太太養的是二少爺,今年雖然才七歲,有他娘吵在頭裡,定要同太太一樣也捐一個道臺。二姨太太看着眼熱,自己沒有兒子,幸虧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便要大人替他沒有養出來的兒子,亦捐一個官放在那裡。我們大人說:‘將來養了下來,得知是男是女?倘若是個女怎麼樣?’二姨太太不依,說道:‘固然保不定是個男孩子,然而亦拿不穩一定是個女孩子。姑且捐好一個預備着,就是頭胎養了女兒,還有二胎哩。’大人說他不過,也替他捐了,不過比道臺差了一級,只捐得一個知府。二姨太太才鬧完,三姨太太又不答應了。三姨太太更不比二姨太太,並且連着身孕也沒有,也要替兒子捐官。大人說:‘你連着喜都沒有,急的那一門?’三姨太太說:‘我現在雖沒有喜,焉知道我下月不受胎呢。’因此也鬧着一定要捐一個知府。聽說昨兒亦說好了。大人被這幾位姨太太鬧了幾天幾夜,沒有好生睡,實在有點撐不住了,所以請的假。”

黃二麻子至此方纔明白。於是又趕到首府衙門。到了首府,執帖的說:“大人上院還沒有回來。”黃二麻子只得在官廳子上老等。一等等到下午三點鐘,才見首府大人回來,急忙趕出去站班。只見首府面孔氣得碧青,下屬站班,他理也不理,下了轎一直跑了進去,大非往日情形可比。黃二麻子心中不解。等到人家散過,他獨不走,跑到執帖門房裡探聽消息。執帖的說:“太爺你請少坐,等我進去打聽明白了,再出來告訴你。”於是上去伺候了半天,好容易探得明白,出來同黃二麻子說道:“你曉得我們大人爲了什麼事氣的這個樣子?”黃二麻子急於要問。執帖道:“照這樣看去,這個官竟是不容易做的!只因今天上院,齊巧撫臺大人這兩天發痔瘡,屁股裡疼的熬不住,自從臬臺大人起,上去回話,說不了三句就碰了下來。聽見說我們大人還被他噴了一口唾沫,因此氣的了不得。現在正在上房生氣,口口聲聲要請師爺替他打稟帖去病哩。”黃二麻子道:“這個卻是不該應的。他自己屁股有病,怎麼好給人家臉上下不去?平心而論。這也是他們做道、府大員的,纔夠得上給他吐唾沫,像我們這樣小官,想他吐唾沫還想不到哩。”一面說完,也就起身告辭回去。

到第二天,仍舊先上藩臺衙門,號房說:“大人還不見客。”黃二麻子道:“現在各位姨太太可沒有什麼饑荒打了。”號房道:“聽說我們大人,只有大太太、大姨太太兩位少爺的官,實實在在,銀子已經拿了出去。二姨太太同三姨太太,他倆一個纔有喜,一個還沒有喜,爲此大人還賴着不肯替他們捐。嘴裡雖然答應,沒有部照給他們。他們放心不下,所以他倆這兩天跟着老爺鬧,大約將來亦總要替他捐的。這是私事。還的公事。向來有些局子裡的小委員,凡是我們大人管得到的,如果要換什麼人,一齊都歸我們大人作主。撫臺跟前,不過等到上院的時候,順便回一聲就是了。如今這位撫臺大人卻不然,每個局裡都委了一位道臺做坐辦。面子上說藩司公事忙,照顧不了這許多,所以添委一位道臺辦公事。名爲坐辦,其實權柄同總辦一樣,一切事情都歸他作主,他要委就委,他要撤就撤,全憑他一個人的主意。我們大人除掉照例畫行之外,反不能問信。弄得他老人家心上有點酸擠擠的不高興,所以今天仍舊不出門。”

黃二麻子聽完這番話,一個人肚皮裡尋思道:“他做到一省藩臺,除掉撫臺,誰還有比他大的?誰不來巴結他?照現在的情形說起來,辛苦了半輩子,弄了幾個錢,不過是替兒孫作馬牛。外頭的同寅還來排擠他,一羣小老婆似的,賽如就是撫臺一個是男人,大家都要討他喜歡,稍些失點寵,就是酸擠擠的。說穿了,這個官真不是人做的!”一面說,一面呆坐了一回。號房說;“黃太爺,你也可以回去歇歇了。他老人家今天不出門,你在這裡豈不是白耽擱了時候?”一句話提醒了黃二麻子,連忙站起來說道:“不錯,你老哥說的是極,臬臺衙門我有好兩個月不去了。他那裡例差也不少,永遠不去照面,就是他有差使,也不會送到我的門上來。”說着自去。

才進臬臺轅門,只見首府轎子、執事,橫七豎八,亂紛紛的擺在大門外頭。黃二麻子心上明白,曉得首府在這裡,心上暗暗歡喜。以爲這一趟來的不冤枉,又上了臬臺衙門,又替首府大人站了出班,真正一舉兩得。心上正在歡喜,等到進來一看,統省的官到得不少,一齊坐在官廳子上等見。停了一刻,各位實缺候補道大人亦都來了,都是按照見撫臺的儀制,在外頭下轎。黃二麻子心上說:“司、道平行,一向頂門拜會的,怎麼今兒換了樣子?”於是找着熟人問信,才曉得撫臺奉旨進京陛見,因爲他一向同臬臺合式,同藩臺不合式,所以保奏了臬臺護院。正碰着臬臺又是旗人,上頭聖眷極紅,頓時批准。批折沒有回來,自然電報先到了。恰好這日是轅期,臬臺上院,撫臺拿電報給他看過。各還各的規矩:臬臺自然謝撫臺的栽培,撫臺又朝着他恭喜,當時就叫升炮送他出去。等到臬臺回到自己的衙門,首府、縣跟屁股趕了來叩喜;接連一班實缺道、候補道,亦都按照屬員規矩,前來稟安、稟賀。此時臬臺少不得仍同他們客氣。常言道:“做此官,行此禮。”無論那臬臺如何謙恭,他們決計不敢越分的。

閒話休敘。當下黃二麻子聽了他朋友一番說話,便道:“怎麼我剛纔在藩臺衙門來,他們那裡一點沒有消息?”他的朋友道:“撫臺剛剛得電報,齊巧臬臺上院稟見,撫臺告訴了他。臬臺下來,撫臺只見了一起客,說是痔瘡還沒有好,不能多坐,所以別的客一概不見。自從得電報到如今,不過一個鐘頭,自然藩臺衙門裡不會得信。”黃二麻子道:“怎麼電報局亦不送個信去?”他的朋友道:“你這人好呆!人家護院,他不得護院,可是送個信給他,好叫他生氣不是?”黃二麻子道:“撫臺亦總該知照他的。”朋友道:“不過是接到的電報,部文還沒有來,就是晚點知照他也不打緊。況且他倆平素又不合式;如果合式也不會拿他那個缺,越過藩臺給臬臺護了。”

黃二麻子到此,方纔恍然。停了一會,各位道臺大人見完了新護院,一齊出來。新護院拉住叫“請轎”,他們一定不肯。又開中門拉他們,還只是不敢走,仍舊走的旁邊。各位道臺出去之後,又見一班知府,一班州、縣,約摸有兩點鐘才完。藩臺那裡,也不曉得是什麼人送的信,後來聽說當時簡直氣得個半死!氣了一回,亦無法想。一直等到飯後,想了想,這是朝廷的旨意,總不能違背的。好在仍在請假期內,自己用不着去,只派了人拿了手本到臬臺衙門,替新護院稟安、稟賀。又聲明有病請假,自己不能親自過來的緣故。然而過了兩天,假期滿了,少不得仍舊自己去上衙門。他自己戴的是頭品頂戴紅頂子,臬臺還是亮藍頂子,如今反過來去俯就他,怎麼能夠不氣呢。按下慢表。且說甄學忠靠了老人家的面子,在山東河工上得了個異常勞績,居然過班知府。第二年又在搶險案內,又得了一個保舉,又居然做了道臺。等到經手的事情完了,請諮進京引見。父子相見,自有一番歡樂。老太爺便提到小兒子讀書不成,應過兩回秋闈不中,意思亦想替他捐了官,等他出去歷練歷練。甄學忠仰體父意,曉得自己沒有中舉,只以捐納出身,雖然做到道臺,尚非老人所願。如今再叫兄弟做外官,未免絕了中會的指望,老人家越發傷心。於是極力勸老人家:只替兄弟捐個主事,到部未曾補缺,一樣可以鄉試。倘若能夠中個舉人,或是聯捷上去,莫說點翰林,就是呈請本班,也就沾光不少。甄閣學聽了,頗以爲然,果然替小兒子捐了一個主事,籤分刑部當差。

又過了兩年,大兒子在山東居然署理濟東泰武臨道。此時甄閣學春秋已高,精神也漸漸的有點支持不住,便寫信給大兒子說,想要告病。此時,兒子已經到任,接到了老太爺的信,馬上寫信給老人家,勸老人家告病,或是請幾個月的病假,到山東衙門裡盤桓些時。甄閣學回信應允。甄學忠得到了信,便商量着派人上京去迎接。想來想去,無人可派,只得把他的堂舅爺黃二麻子請了來,請他進京去走一遭。此時黃二麻子在省城裡,靠了妹夫的虛火,也弄到兩三個局子差事在身上。聽了妹夫的吩咐,又是本省上司,少不得馬上答應。甄學忠又替他各處去請假,凡是各局子的總、會辦都是同寅,言明不扣薪水。在各位總、會辦,橫豎開支的不是自己的錢,樂得做好人,而且又顧全了首道的情面,於是一一允許。黃二麻子愈加感激。第二天收拾了一天,稍些買點送人禮物。第三天就帶盤川及家人、練勇,一路上京而來。

在路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了京城,找到甄閣學的住宅,先落門房,把甄學忠的家信,連着自己的手本,託門上人遞了進去。甄閣學看了信,曉得派來的是兒子的堂舅爺,彼此是親戚,便馬上叫“請見”。黃二麻子見了甄閣學,行禮之後,甄閣學讓他坐,他一定不敢上坐,並且口口聲聲的“老大人”,自己報着名字。甄閣學道:“我們是至親,你不要鬧這些官派。”黃二麻子那裡肯聽,甄閣學也只好隨他。黃二麻子請示:“老大人幾時動身?”甄閣學道:“我請病假,上頭已經批准,本來一無顧戀,馬上可以動得身的。無奈我有一個胞兄,病在保定,幾次叫我侄兒寫信前來,據說病得很兇,深怕老兄弟不得見面,信上再三勸我,務必到他那裡看他一趟。現在我好在一無事體,看手足分上,少不得要親自去走一遭。再者:我那些侄兒還沒有一個出仕,等我去同他商量商量,也要替他們弄出兩個去纔好。”

黃二麻子便問:“這位老大人,一向是在保定候補呢,還是作幕?”甄閣學道:“也非候補,也非作幕。只因我們家嫂,祖、父兩代在保定做官,就在保定買了房子,賽同落了戶的一樣。家兄娶的頭一位家嫂,沒有生育就死了。這一位是續絃,姓徐。徐家這位太親母止此一個女兒,鍾愛的了不得,就把家兄招贅在家裡做親的。那年家兄已有四十八歲,家嫂亦四十朝外了。家兄一輩子頂羨慕的是做官。自從十六歲下場鄉試,一直頂到四十八歲,三十年裡頭,連正帶恩①,少說下過十七八場,不要說是舉人、副榜,連着出房、堂備②,也沒有過,總算是蹭蹬極了!到了這個年紀,家兄亦就意懶心灰,把這正途一條念頭打斷,意思想從異途上走。到這時候,如說捐官,家嫂孃家有的是錢,單他一個愛婿,就是捐個道臺也很容易。偏偏碰着我們這位太親母,就是家兄的丈母了,他的意思卻不以爲然。他說:‘樑灝③八十二歲中狀元,只要你有志氣,將來總有一朝發跡的日子。我這裡又不少穿,又不少吃,老婆孩子又不要你養活,你急的那一門,要出去做官?我勸你還要用功,不要去打那些瞎念頭。你左右不過五十歲的人,比起樑灝還差着三十多歲哩!’家兄聽了他丈母的教訓,無奈只得再下場。如今又是七八科下來了,再過一兩科不中,大約離着邀恩④也不遠了。偏偏事不湊巧,他又生起病來。至於我那些侄兒呢,肚子裡的才情,比起我那兩個孩子來卻差得多。我的倆個孩子,我豈不盼他們由正途出身,於我的面上格外有點光彩。無奈他們的筆路不對,考一輩子也不會發達的。幸虧我老頭子見機得早,隨他們走了異途,如今到底還有個官做。若照家兄的樣子,自己已經憎蹬了一輩子,還經得起兒子再學他的樣!所以我急於要去替他安排安排纔好。”

①連正帶恩:正,正科;恩,恩科。正科即正,常的科舉,鄉、會試每三年舉行一次。恩科,即除此之外,因有喜慶大典額外考試。

②出房、堂備:出房,指在鄉試時,考卷被考官看中,而主考官沒有錄取,叫“出房”;而主考官在未錄取的考卷上批“備堂”二字,有補進資格。

③樑灝:北宋雍熙進士。23歲登第。《遁齋間覽》誤作82及第,因而相樑80歲中狀元之說。

④邀恩:屢次鄉試未被錄取或年過80的人,賞賜舉人名義,叫“邀恩”。

甄閣學說完了這番話,黃二麻子都已領悟,無言而退。一時在在那些同年至好,曉得甄閣學要出京,今天你送禮,明天我餞行,甄閣學怕應酬,一概辭謝,趕把行李收拾停當,僱好了車,提早三天就起身,前往保定進發。他第二個兒子甄學孝同着家眷仍留京城,當他的主事。按下慢表。

單說甄閣學同了黃二麻子兩個,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保定大老大人的公館,一直到他門口下車。原來大老大人的丈母一年前頭也不在了,另外有過繼兒子過來當家。大老大人因爲住在丈人家不便,好在有的是妻財,立刻拿出來,另外典一所大房子,同着太太、少爺搬出來另住。當時黃二麻子招呼着甄閣學下了車,甄閣學先進去了。黃二麻子且不進去,先在門外督率家人、練勇卸行李。自己又一面留心,在門樓底下兩面牆上看了一回,只見滿牆貼着二寸來寬的紅紙封條。只見報條上的官銜:自從拔貢、舉人起,某科進士、某科翰林,京官大學士、軍機大臣起,以及御史、中書爲止,外官從督,撫起,以至佐雜太爺止;還有武職,提、鎮至千、把、外委,通通都有;又有甚麼欽差大臣、學政、主考,一切闊差使;至於各省局所督、會辦,不計其數。

黃二麻子一頭看,一頭想心思:“他老人家生平沒有做過什麼官,就是令弟二先生也不過做到閣學,他上代頭又沒有什麼闊人,那裡來的這許多官銜?至於外省的那些官銜同那武職的,越發不對了。就說是親戚的,也只應該揀官大的寫上幾個,光光門面;什麼佐雜,千、把,寫了徒然叫人家看着寒滲。不曉得他一齊寫在這裡,是個什麼意思?”黃二麻子正在門樓底下一個納悶,不知不覺,行李已發完了,於是跟了大衆一塊兒進去。聽見這裡的管家說起:“二老爺進來的時候,我們老爺正發暈過去,至今還沒有醒。”黃二麻子雖是親戚,不便直闖人家的上房,只好一個人坐在廳上靜候。等了一會,忽聽得裡面哭聲大震。黃二麻子道聲“不好!一定是大老大人斷了氣了”!想進去望望,究竟人地生疏,不敢造次。心上又想:“幸虧還好,他老兄弟倆還見得一面。但這一霎的工夫,不曉得他老兄弟可能說句話沒有?”正想着,裡面哭聲也就住了。黃二麻子不免懷疑。按下慢表。

如今且說甄閣學,自從下車走到裡面,便有他胞侄兒迎了出來,搶着替二叔請安。剛進上房,又見他那位續絃嫂子也站在那裡了。甄閣學是古板人,見了長嫂一定要磕頭的。磕完了頭,嫂子忙叫一班侄兒來替他磕頭。等到見完了禮,甄閣學急於要問:“大哥怎麼樣了?”他嫂子見問,早已含着一包眼淚,拿袖子擦了又擦,歇了半天,纔回得:“不大好!請裡間坐。”甄閣學也急於要看哥哥的病,不等嫂子讓,早已掀開門簾進去了。進得房來,只見他哥哥朝外睡在牀上,拿塊手巾包着頭,臉上一點血絲也沒有,的確是久病的樣子。甄閣學要進來的時候,他哥哥迷迷糊糊,似睡不睡,並不覺得有人進來。等到兄弟叫他一聲,似乎拿他一驚,睜開眼睛一看,當時還沒有看清。後來他兒子趕到牀前,又高聲同他說:“是二叔來了。”這才心上明白。登時一驚一喜,竭力的從被窩裡掙着出一隻手來,拿兄弟的衣裳一把拉住。看他情形,不曉得要有許多話說。誰知拉兄弟衣裳的時候,用力過猛,又閃了氣,一陣昏暈,一鬆手,早又不知人事。兒子急的喊爸爸,喊了幾聲,亦不見醒。甄閣學一時手足情切,止不住淌下淚來。誰知他嫂子、侄兒以爲這個樣子,人是決計不中用的了,又用力喊了兩聲,不見回來,便當他已死,一齊痛哭起來。後來還是常伺候病人的一個老媽,在病人胸前摸了一把,說:“老爺胸口還有熱氣,決計不礙。”勸大家別哭,大家方纔停止。

悲聲停了一刻,忽聽見病人在牀上大聲呼喊起來。衆人一齊吃了一驚,趕緊梟開帳子一看,只見病人已經掙扎着爬起來了。衆人又怕他閃了氣力,然而要想按他,又按他不下,只得扶他坐起。只聽他嘴裡還自言自語:“這可真正嚇死我了!”一連又說了兩遍,說話的聲音很有氣力,迥非平時可比。再看他臉色,也有了血色了。

甄閣學看了詫異忙問:“大哥怎麼樣?”只見他回道:“我剛纔似乎做夢,夢見走到一座深山裡面。這山上豺、狼、虎、豹,樣樣都有,見了人,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的樣子。我幸虧躲在那樹林子裡,沒有被這班惡獸看見,得以無事。……”畢竟他是有病之人,說到這裡,便覺上氣不接下氣。衆人趕忙送上半碗蔘湯,等他呷了幾回接接力。又說道:“我在林子裡,那些東西瞧不見我,我卻瞧見他們,看的碧波爽清的。原來這山上並不光是豹、狼、虎、豹,連着貓、狗、老鼠、猴子、黃鼠狼,統通都有;至於豬、羊、牛,更不計其數了。老鼠會鑽,滿山裡打洞:鑽得進的地方,他要鑽;倘若碰見石頭,鑽不進的地方,他也是亂鑽。狗是見了人就咬。然而又怕老虎吃他,見了老虎就擺頭搖尾巴的樣子,又實在可憐。最壞不過的是貓,跳上跳下,見虎、豹,他就跳在樹上,虎、豹走遠了,他又下來了。猴子是見樣學樣。黃鼠狼是顧前不顧後的,後頭追得緊,他就一連放上幾個臭屁跑了。此外還有狐狸,裝做怪俊的女人,在山上走來走去,叫人看了,真正愛死人。豬、羊頂是無用之物。牛雖來得大,也不過擺樣子看罷了。我在樹林子裡看了半天,我心上想:‘我如今同這一班畜生在一塊,終究不是個事。’又想跳出樹林子去。無奈遍山遍地,都是這班畜生的世界,又實在跳不出去。想來想去,只好定了心,閉着眼睛,另外生主意。正在這個檔口,不提防大吼一聲,頓時天崩地裂一般。這時候我早已嚇昏了,並不曉得我這個人是生是死。恍恍惚惚的,一睜眼忽然又換了一個世界,不但先前那一班畜生一個不見,並且連我剛纔所受的驚嚇也忘記了。”

病人說到這裡,又停了一刻,接了一接力,家人們又送上半碗湯,呷了兩口。這才接下去說道:“我夢裡所到的地方,竟是一片康莊大道,馬來車往,絡繹不絕,竟同上海大馬路一個樣子。我此時順着腳向東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一個所在,乃是一所極高大的洋房,很高的臺階。一頭走,一頭數臺階,足足有一十八級。我上了臺階,亦似乎覺得有點腿痠,就在東面廊下一張外國椅子上,和身倒下。剛纔有點蒙朧睡去,忽然覺得身後有人推我一把,嘴裡大聲喊道:“這是什麼地方!你是那裡來的野人,敢在這裡亂睡!你不看裡面那些戴頂子、穿靴子的老爺們,他們一齊靜悄悄的坐在那裡?只有你這個不懂規矩的在這裡撒野,還不給我滾開!’我被他罵得動氣,便說:‘他們做他的老爺,我睡我的覺,我不礙着他們,他們不能管我,你怎能管我?你道我不懂規矩,難道他們那班戴頂子、穿靴子的人,就不作興有不規矩的事嗎?’那個人被我頂撞了兩句,掄起拳頭來就要打我。我也不肯失這口氣,就與他對打起來。洋房裡的人聽見我同那人打架,立刻出來吆喝說:‘這裡辦正經事,你們鬧的什麼!’那人見有人吆喝,馬上站住,我也只好住手。裡頭的人便問我是那裡來的。我怎麼回答他,一時間恍恍惚惚也記不清了。又忽然記得我問那人:‘你們在這裡做什麼?’那人道:‘我們在這裡校對一本書。’我問他是什麼書,那人說是:‘上帝可憐中國貧弱到這步田地,一心要想救救中國。然而中國四萬萬多人,一時那能夠統通救得。因此便想到一個提綱挈領的法子,說:中國一向是專制政體,普天下的百姓都是怕官的,只要官怎麼,百姓就怎麼,所謂上行下效。爲此拿定了主意,想把這些做官的先陶熔到一個程度,好等他們出去,整躬率物,出身加民。又想:中國的官,大大小小,何止幾千百個;至於他們的壞處,很像是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因此就悟出一個新法子來:摹仿學堂裡先生教學生的法子,編幾本教科書教導他們。並且仿照世界各國普通的教法:從初等小學堂,一層一層的上去,由是而高等小學堂、中學堂、高等學堂。等到到了高等卒業之後,然後再放他們出去做官,自然都是好官。二十年之後,天下還愁不太平嗎。’我聽了未及回答,只見那人的背後走過一個人來,拿他拍了一下,說聲:‘夥計!快去校對你的書罷!校完了好一塊兒出去吃飯。’那人聽罷此言,馬上就跑了進去。不多一刻,裡面忽然大喊起來。但聽得一片人聲說:‘火!火!火!’隨後又看見許多人,抱了些燒殘不全的書出來,這時頃刻間火已冒穿屋頂了。一霎時救火的洋龍一齊趕到,救了半天,把火救滅。再到屋裡一看,並不見有什麼失火的痕跡;就是纔剛洋龍裡面放出來的水,地下亦沒有一點。我心上正在稀奇,又聽見那班人回來,圍在一張公案上面,查點燒殘的書籍。查了半天,道是:他們校對的那部書,只剩得上半部。原來這部教科書,前半部方是指摘他們做官的壞處,好叫他們讀了知過必改;後半部方是教導他們做官的法子。如今把這後半部燒了,只剩得前半部。光有這前半部,不像本教科書,倒像個《封神榜》、《西遊記》,妖魔鬼怪,一齊都有。他們那班人因此便在那裡商議說:‘總得把他補起來纔好!’內中有一個人道:‘我是一時記不清這事情,就是要補,也非一二年之事。依我說:還是把這半部印出來,雖不能引之爲善,卻可以戒其爲非。況且從前古人以半部《論語》治天下,就是半部亦何妨。倘若要續,等到空閒的時候再續。諸公以爲何如?’衆人躊躇了半天,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只得依了他的說話,彼此一鬨而散。他們都散了,我的夢也醒了。說也奇怪,一場大病,亦賽如沒有了。

當下甄閣學見他哥子病勢已減,不覺心中安慰了許多。以後他哥子活到若干年紀。他自己即時前往山東,到他兒子任上做老太爺去。寫了出來,不過都是些老套頭,不必提他了,是爲《官場現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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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第22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①慈親勖孝子第39回 省錢財懼內誤庸醫 瞞消息藏嬌感俠友第48回 還私債巧邀上憲歡 騙公文忍絕良朋義第2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第59回 附來裙帶能諂能驕 掌到銀錢作威作福第55回 呈履歷參戎甘屈節 遞銜條州判苦求情第16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第18回 頌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參案隨員賣關節第7回 宴洋官中丞嫺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第38回 丫姑爺乘龍充快婿 知客僧拉馬認乾孃第57回 慣逢迎片言矜秘奧 辦交涉兩面露殷勤第29回 傻道臺訪豔秦淮河 闊統領宴賓番菜館第37回 繳憲帖老父託人情 補札稿寵姬打官話第36回 騙中騙又逢鬼魅 強中強巧遇機緣第29回 傻道臺訪豔秦淮河 闊統領宴賓番菜館第5回 藩司賣缺兄弟失和 縣令貪贓主僕同惡第34回 辦義賑善人是富 盜虛聲廉吏難爲第45回 擅受民詞聲名掃地 渥承憲眷氣焰熏天第23回 訊姦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觀察賺優差第59回 附來裙帶能諂能驕 掌到銀錢作威作福第17回 三萬金借公敲詐 五十兩買折彈參第40回 息坤威解紛憑片語 紹心法清訟詡多才第17回 三萬金借公敲詐 五十兩買折彈參第49回 焚遣財傷心說命婦 造揭帖密計遣羣姬第55回 呈履歷參戎甘屈節 遞銜條州判苦求情第32回 寫保折筵前親起草 謀釐局枕畔代求差第53回 洋務能員但求形式 外交老手別具肺腸第15回 老吏斷獄着着爭先 捕快查贓頭頭是道第54回 慎邦交紆尊禮拜堂 重民權集議保商局第34回 辦義賑善人是富 盜虛聲廉吏難爲第25回 買古董借徑謁權門 獻巨金癡心放實缺第19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第26回 模棱人慣說模棱話 勢利鬼偏逢勢利交第55回 呈履歷參戎甘屈節 遞銜條州判苦求情第4回 白簡①留情補祝壽 黃金有價快升官第3回 苦鑽差黑夜謁黃堂① 悲鐫級藍呢糊綠轎第35回 捐巨資絝袴得高官 吝小費貂璫①發妙謔第40回 息坤威解紛憑片語 紹心法清訟詡多才第32回 寫保折筵前親起草 謀釐局枕畔代求差第43回 八座①荒唐起居無節 一班齷齪堂構相承第50回 聽主使豪僕學摸金 抗官威洋奴唆吃教第52回 走捷徑假子統營頭 靠泰山劣紳賣礦產第10回 怕老婆別駕擔驚 送胞妹和尚多事第39回 省錢財懼內誤庸醫 瞞消息藏嬌感俠友第43回 八座①荒唐起居無節 一班齷齪堂構相承第33回 查帳目奉札謁銀行 借名頭斂錢開書局第8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第54回 慎邦交紆尊禮拜堂 重民權集議保商局第6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第17回 三萬金借公敲詐 五十兩買折彈參第23回 訊姦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觀察賺優差第38回 丫姑爺乘龍充快婿 知客僧拉馬認乾孃第33回 查帳目奉札謁銀行 借名頭斂錢開書局第11回 窮佐雜夤緣說差使 紅州縣傾軋鬥心思第8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第15回 老吏斷獄着着爭先 捕快查贓頭頭是道第46回 卻洋貨尚書挽利權 換銀票公子工心計第20回 巧逢迎爭制羊皮褂 思振作勸除鴉片煙第38回 丫姑爺乘龍充快婿 知客僧拉馬認乾孃第56回 製造廠假札賺優差 仕學院冒名作槍手第36回 騙中騙又逢鬼魅 強中強巧遇機緣第11回 窮佐雜夤緣說差使 紅州縣傾軋鬥心思第46回 卻洋貨尚書挽利權 換銀票公子工心計第53回 洋務能員但求形式 外交老手別具肺腸第9回 觀察公討銀翻臉 布政使署缺傷心第22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①慈親勖孝子第14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昇第1回 望成名學究訓頑兒 講制藝鄉紳勖後進第6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第8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第13回 聽申飭隨員忍氣 受委屈妓女輕生第10回 怕老婆別駕擔驚 送胞妹和尚多事第14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昇第45回 擅受民詞聲名掃地 渥承憲眷氣焰熏天第46回 卻洋貨尚書挽利權 換銀票公子工心計第16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第6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第2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第14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昇第12回 設陷阱借刀殺人 割靴腰隔船吃醋第26回 模棱人慣說模棱話 勢利鬼偏逢勢利交第2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第30回 認孃舅當場露馬腳 飾嬌女背地結鴛盟第59回 附來裙帶能諂能驕 掌到銀錢作威作福第52回 走捷徑假子統營頭 靠泰山劣紳賣礦產第18回 頌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參案隨員賣關節第30回 認孃舅當場露馬腳 飾嬌女背地結鴛盟第16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第14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昇第23回 訊姦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觀察賺優差第33回 查帳目奉札謁銀行 借名頭斂錢開書局第55回 呈履歷參戎甘屈節 遞銜條州判苦求情第8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第52回 走捷徑假子統營頭 靠泰山劣紳賣礦產第14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昇第2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第25回 買古董借徑謁權門 獻巨金癡心放實缺第36回 騙中騙又逢鬼魅 強中強巧遇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