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裡厚下了車,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城東路的路牌,這裡的變化太大了,雖然一路上林立的高樓大廈和陌生的景觀已經使他對鎖陽日新月異的變化有了一些思想準備,可他還是不肯相信,僅僅半年,外面的世界就變了個樣,這條原來偏僻的小馬路像是成了城市的中心。
一位穿了紅旗袍的小姐拉開了透明的玻璃門,這個小姐的裝束讓他想起了自己與紅葉的第一次見面。司機問小姐,人是不是來齊了。小姐說都來了。司機對她點點頭,然後領着錢裡厚聽着不知道哪裡飄來的節奏舒緩的音樂,從一人多寬的樓梯爬到了四樓。四樓是頂樓,透過鄰街的玻璃幕牆,可以看見對面一家飯店懸掛在空中的巨大的霓虹燈燈箱的箱頂。廳裡沒有什麼人,只有七八張蒙着雪白桌布的桌子,上面整整齊齊擺放着一套套精美的餐具。一個女服務員看見他們上來,說了一聲“中午好”,伸手推開了身邊的一間包房的門。
房間裡的人正在大聲聊天,空氣中混雜着香菸與茶水的味道。當錢裡厚出現在門口時,他們靜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坐在正座的張董事長才叫出了他的名字。隨後,在椅子的挪動和茶杯的叮噹聲中,裡面的人一個個都站立起來,紛紛向他問好,急着與他握手,有的還衝他鼓起了掌。似乎把他當成了一個凱旋而歸的英雄,這讓錢裡厚很不好意思,可是他又不能拒絕,只好一一客氣了一番才坐下。站在屋子角的女服務員爲他倒了一杯茶水,就按張董事長有吩咐上起了菜。桌子上很快就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碟子。
這一桌人除了司機之外,都是他和張董事長過去的老朋友,錢裡厚在監獄裡曾經不止一次地想到他們,對他們的回憶也是他在監獄裡所能享受到的爲數不多的快樂之一。他感到很高興,他知道,這都是張董事長的精心安排。在到場的他的朋友中,有兩個人和錢裡厚並不熟,也被請來坐在張董事長身邊。看來,爲了籌備這個酒會,張董事長是下了功夫的。不說別的,就連桌子上擺放的酒都是他平時最愛喝的五糧液。
已經謝了頂的茨醪兒首先舉起酒杯,提議爲錢裡厚的復出幹上一杯。喝完後,另一個從脖子到臉都胖了好幾圈的朋友站了起來,說錢裡厚能在這麼長時間之後重新回到朋友中間,不僅平平安安,人還白白胖胖,實在是可喜可賀的事,他要和錢裡厚喝上一杯酒,以示慶賀。第三個人是一位白白淨淨的帥哥,錢裡厚並不認識他,但是這個人喝酒說話非常爽快,上來先把杯裡酒一飲而盡,說他和在座的每個朋友一樣,早就盼望這一天了,雖然他和錢裡厚素不相識,但是聞其大名,早就想見上這個朋友一面。今天,那些場面上的話不用多說了,朋友在一起就是喝酒,喝它個一醉方休。講完,他拿起酒杯在桌子上晃了晃,讓大家都看了一下他的空酒杯。
“來,裡厚,我給你隆重介紹一下這位新朋友。”張董事長聽這遇哥說完,立刻站立起來,隆重地對錢裡厚說:“這位是孫水侯老弟,剛剛從省政府派來的領導,現任重化機械廠廠長!”“重化機械廠,廠長?”錢裡厚一聽,大吃一驚。
“不敢不敢,”孫水侯馬上謙虛地糾正道:“是代理廠長,張大哥,別弄錯啊!”
“什麼代理廠長,都是那個薛劍華瞎扯,篡改了省委組織部的任命內容。”旁邊的茨醪兒聽到這兒開始打抱不平了,“省委組織部任命書本來是就是任命你當廠長嘛!他薛劍華憑什麼給你加上代理兩個字?我看,他這麼幹,自己幹不幾天就得滾蛋了。”
“滾蛋,呵呵,老弟,這話,真讓你言中了。”張董事長像是掌握了什麼信息,神秘地笑笑,接下來說:“我聽說,‘國家公司’總裁催促他去北京上任呢!”
“去北京,上什麼任?”錢裡厚不明白薛劍華職務變動的事兒,立刻睜大眼睛問張董事長。
“是去‘國家公司’任總裁助理。”
“呵呵,我以爲他高升了呢。就這呀……”錢裡厚撇撇嘴,“簡直就等於掛起來一樣。”
“人家還兼任‘東北公司’總裁呢。”孫水侯補充說。
“那……他也是鞭長莫及。”茨醪開始發表自己的高見了,“以後,鎖陽重化的天下,就是霍總裁的嘍!”
“喂,裡厚,你不是還想幹投資項目嗎,將來,你可以與孫廠長合作啊!”
“呵呵,合作的事兒,還是等薛劍華走了再說吧!他呆在這兒,我的想法一點兒也不得施展。”孫水侯當即發起了牢騷。
“嗯,這當官的人,一人一個打法兒……”張董事長隨聲附和了一聲,“喂,裡厚,你和孫廠長剛剛相識,喝一杯相識酒吧!”
錢裡厚本來不想多喝,這不是因爲他酒量不行,他的酒量很大,喝半斤兩白酒不成問題,只是,出獄前管教交待過,讓他出獄之後一定要注意飲食,千萬不要大吃大喝,否則在監獄裡吃慣了清湯寡水的肚子會不適應,好就是腸炎。但是他聽了張董事長的話不能無動於衷,而且孫水侯說的那一番話也讓他感動,不表示一下誠意太廉江過去了。於是就舉起了面前的杯子一飲而盡。他建議,不要把今天這頓飯搞得意義過於重大,這樣他會緊張,就把它當成朋友們的一次普通聚會好了。這些話說出了人們的心聲,聽了之後都拍起手來。
氣氛接着就活躍起來,朋友們開始互相敬酒,有人叫服務員把音響打開,服務員放進一張流行歌曲碟片,錢裡厚看到電視屏幕上白光一閃,一個穿着三點式泳裝,身材高大豐滿的美女出現了,歌聲響起,美女把胸脯往前挺了挺,舉手向後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長髮,然後對着鬧哄哄的屋子回眸一笑,擡起大腿向一棵椰子樹走去。在樹的後面,一個男人正低頭漫步。
錢裡厚忽然很想知道這個男人長得什麼樣子,可電視屏幕被擋住,帥哥朋友孫廠長又來敬酒了,他還吩咐司機也敬薛老闆一杯酒,晚上讓他安排一下,找個美女多的地方,寬鬆寬鬆。錢裡厚立刻明白了孫廠長的意思,他的臉上有些發燙,心想自己剛纔色迷迷地看那個美女讓人家誤會他想女人了,就爲自己的失態感到慚愧。屋子裡燈光很亮,他趕緊喝了一杯酒,以掩飾自己那張紅起來的臉。
司機敬完了酒還在桌子旁邊站着,錢裡厚覺得自己和司機剛剛認識,孫廠長吩咐的事兒一定讓他爲難了,就揮手示意司機坐下,沒想到這司機牢記了朋友剛纔吩咐的事兒,就大聲說:“晚上的事兒沒問題,地方我早就找好了,大家一齊過去,到時候我來買單。”
在一片叫好聲音中,大家再次端起了手裡的酒杯。這時的錢裡厚還驚訝着,他沒想到一個廠長的司機在這個場面也能應付自如,表現得這麼老道,這麼從容。
錢裡厚醒過來的時候,第一個感覺就是天昏地暗,自己躺在一個長沙發上,身上蓋了一牀被子。他試了一下想起來,頭有點兒暈,就閉上眼睛又躺下來,他知道自己酒喝多了。他已經忘記是怎麼喝醉的,朋友們又是怎麼離開的,他只記得自己喝着喝着忽然抓住桌布一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後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桌子上的杯盤全滾到了地上。他覺得自己的胃裡難受得厲害,伸手去摳自己的嘴巴,想把吃東西都吐出來,可是因爲他幾乎沒吃什麼菜,嘔了幾聲後,只吐了點兒唾沫。兩個朋友趕緊把他從地上架起來,讓他趴在另外一個朋友的肩膀上,把他背出了亂糟糟的房間。
這已經夠丟人現眼了。更丟人的是他還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在朋友的背上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起來,邊哭還邊感謝揹他的朋友,說是將來要報恩等等。真是太可笑了。他不清楚自己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從監獄出來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才半天就莫明其妙像換了個人似的,太可怕了。他竟然懷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屋子裡除了他沒有別人,很靜,只有空調發出的細微的嗡嗡聲,窗外不斷有汽車駛過,音樂聲音也很吵。他覺得嘴裡又苦又澀,喉嚨也乾的難受,就硬撐着下了牀,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這間屋子面積不大,緊靠着窗簾,擺放了一張皮轉椅,前面是一張大寫字檯,旁邊一排文件櫃,兩隻單人沙發,中間有一個玻璃的茶几,自己躺的沙發放在它的斜對面,再往前,是一扇關着的門。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喝了幾口水後,他覺得好了點兒,腦子清晰了許多,他看見窗簾的縫隙裡透出一絲亮光,就走過去拉開了厚厚的窗簾布,太陽一下子射進來,他趕緊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