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王思宇跟在老頭的身後,緩緩地走在街上,在穿過兩條街道後,老頭在一家肯德基店前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子,透過玻璃櫥窗,向裡望了幾眼,稍稍猶豫了下,就把手伸進大衣口袋裡,摸出五十元錢,遞給王思宇,輕聲道:“幫我買些吃的吧,要小孩子喜歡吃的那種。”
王思宇微微一怔,把他的手推開,沿着臺階走了進去,買了幾樣套餐,拎着白色的塑料口袋走出來,老頭迎上前一步,接過口袋,慢悠悠地向前方走去,兩人在路上行了二十幾分鍾,拐進一個漆黑的小巷,在裡面走了十幾米遠,就進了一個黑洞洞的小院,院子裡很是髒亂,一些破舊的雜物堆在牆邊,幾扇窗戶下面還擺着破舊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些罈罈罐罐,空氣中浮蕩着一股發黴的味道。
老頭走到東邊的一間屋子門口,輕輕敲響房門,窗口的燈光亮了,很快,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個穿着白色裙子的小女孩出現在門口,她約莫十三四歲年紀,個子很高,但身子有些瘦弱,那張白淨秀氣的臉蛋上,沒有一絲血色,一雙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她用雙手在身前摸了摸,小巧的鼻子聳動幾下,嘴角綻出一抹甜甜的笑意,輕聲道:“爺爺,您回來了?”
老頭‘嗯’了一聲,語氣溫柔地道:“小佳,今天有客人來了,快叫叔叔好。”
小女孩歪着腦袋,豎起耳朵聽了聽,就把頭轉向王思宇這邊,甜甜地道:“叔叔,你好。”
“沒錯,這是個盲人小女孩。”意識到這點,王思宇的心一陣抽噎,忙笑着道:“小佳,你好啊,叔叔今天來得急,沒有給你帶禮物來,改天一定補上。”
小女孩卻甜甜地一笑,轉身立在門邊,搖頭道:“不用了,叔叔,小佳不需要禮物。”
老頭嘆了口氣,邁步走了進去,王思宇跟着他走了進去,卻見這間屋子只有十平方大小,房間裡很是簡陋,靠近牆邊的位置,擺着一張上下鋪的木板牀,都掛了紫色的簾子,而斜對面的方桌上,放着一些破舊的書籍,旁邊的椅子上搭着一條木板,木板上面放着鍋碗瓢盆,下面除了煤氣罐外,還有一個裝滿水的大紅桶。
老頭把塑料袋放在方桌上,脫了大衣,將衣服隨手掛在牆壁的鐵釘上,指着木板牀道:“坐吧,屋子太小,也只能坐在牀上了。”
王思宇微微一笑,走過去坐下,輕輕嘆了口氣,搖頭道:“周卦師,這裡條件太艱苦了,這樣下去可不成,你不在乎,也要爲孩子着想。”
老頭笑了笑,沒有吭聲,而是挽起袖子走到紅桶邊,舀了些清水,把手洗淨,便將塑料袋中的食物取出來,笑着道:“小佳,過來吧,爺爺給你買好吃的東西了。”
小女孩微笑着摸了過去,接過漢堡後,嗅了嗅,就笑着道:“爺爺,不用買的,昨晚我只是說着玩的。”
老頭嘆了口氣,點頭道:“吃吧,昨兒你贏了,爺爺既然答應下來,就一定會給你買的。”
小女孩笑嘻嘻地點了點頭,站在桌邊吃了幾口,就摸了一個雞翅,緩緩走到牀邊,伸出手去,怯生生地道:“叔叔,你也吃點吧。”
王思宇搖了搖頭,輕聲道:“小佳,你吃吧,叔叔晚上已經吃過了。”
小女孩哦了一聲,扶着旁邊的梯子,小心翼翼地爬到上鋪,坐在牀頂,一邊吃着東西,一邊笑着道:“爺爺,上午有來收電費的,我已經交了,還有來查暫住證的,我沒給開門。”
老頭笑了笑,緩緩走了過來,站在牀邊輕聲道:“小佳,把奶奶留給你的東西找出來,爺爺想看一看。”
“好!”小女孩清脆地應了一聲,就轉身從枕頭下面翻出一個油布包,遞了過去,疑惑地道:“爺爺,你要看這個幹什麼啊?”
老頭接過油布包,遞到王思宇的手裡,輕聲道:“小佳,這位叔叔是當大官的,他能幫你家伸冤。”
小女孩微微一怔,手裡的半塊漢堡掉了下來,她臉上露出一絲驚喜的表情,急聲道:“真的嗎?爺爺,你該不是在騙我吧?”
老頭嘆了口氣,又拿了些食品放在牀上,輕聲道:“小佳,爺爺怎麼會騙你呢,你先吃東西吧。”
小女孩嗯了一聲,摸過薯條,緩緩放在嘴裡,只吃了幾口,眼淚就流了下來,她蜷縮着身子躺了下去,隨手把簾子拉上。
王思宇皺着眉頭打開油布包,卻發現裡面是一件血跡斑斑的白襯衫,打開後仔細望去,上面竟是幾個蘸着血寫成的大字,只見上面寫着:“冤枉,我沒有殺人,他們刑訊逼供,屈打成招。”
王思宇悚然一驚,疑惑地擡起頭來,怔怔地望着老頭,低聲道:“周卦師,這是怎麼回事?”
老頭擡頭望了一眼,輕聲道:“咱們去外面說吧。”
王思宇輕輕點頭,把血衣包好,放在牀邊,跟着老頭走了出去,來到外面的巷子裡,從上衣口袋裡摸出煙來,丟給老頭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根菸,在菸頭明滅中,聽老人講了起來。
原來小佳的父親,是某地國有企業的一位幹部,因爲舉報單位領導侵吞公款,被打擊報復,那位單位領導的弟弟是當地的公安局長,竟指使親信,將一起強姦殺人案嫁禍給他,辦了一起冤案。
小佳的父親被抓走之後,就遭受了刑訊逼供,一夥人在審訊室內對他拳打腳踢,用警棍敲擊敏感部位,在頭上放鞭炮,用牙籤扎手指縫,各種陰損的辦法都招呼到了他的身上。
他本來一直咬牙堅持下來,拒不承認,可幾天之後,竟然有刑警威脅,再不招供,便開車將他拉出去,直接造成逃跑假象,當場擊斃,最後,小佳的父親不堪折磨,終於屈服,按照對方的要求做了筆錄。
而一位頗有正義感的年輕幹警,因爲同情他的遭遇,在暗中送給了他紙筆,讓他寫下上訴材料,小佳的父親就咬破手指寫了血衣,連同寫好的上訴材料,一起交到幹警手中,那名幹警悄悄將血衣與信件帶了出去,交給小佳的母親。
小佳的母親帶着材料到當地政法部門申訴,結果一連數月,都沒有得到結果,無奈之下,她只好到京城上訪,可被當地駐京辦事處的人員攔截,關在賓館房間裡,之後強制遣返,回到地方後,先是被拘留一週,接着被關進了精神病院,那份至關重要的材料也被搶走銷燬。
小佳的母親不服,從精神病院逃出了出來,打算再次前往京城,可在半路上就被劫回,這次被抓之後,當地執法部門以‘破壞社會穩定罪’將她逮捕,判處兩年徒刑,在服刑期間,她得知了丈夫已經被執行槍決的消息,悲憤之下,就在獄中跳樓自殺。
事情出來後,小佳的奶奶就帶着年幼的孫女,來到京城,開始了長達三年的上訪之路,她一方面要躲避駐京辦人員的堵截,一方面要做些小生意維持生計,等待結果,就在這期間,小佳竟然生了一場大病,得了‘硬腦膜動靜脈瘻’,視力開始逐漸萎縮,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就已雙目失明。
一次偶然的機會,周卦師遇到了小佳的奶奶,在閒聊之中,在得知了事情的經過後,對兩人很是同情,就經常接濟她們,但小佳的奶奶年邁體衰,加上老年喪子,積鬱成疾,也在去年冬天辭別人世,周卦師便把孤苦伶仃的小佳接到身邊照顧。
聽着周卦師的敘述,王思宇的心情變得極爲沉重,在二十分鐘的時間裡,他竟然抽了三支菸,最後把煙盒捏成一團,丟了出去,低聲道:“周卦師,你講的情況,有翔實的材料嗎?”
周卦師點了點頭,嘆息道:“材料都是現成的,老太太口述,我做的記錄,只是那名幹警後來被清退了,據說到外地工作了,一直音訊皆無,沒了他的幫助,想要翻案,恐怕要費些周折。”
王思宇擺了擺手,輕聲道:“不必擔心那些,既然有冤案的嫌疑,就要想辦法查下去,你把材料交給我吧,剩下的事情,由我來處理吧。”
周卦師微微一笑,點頭道:“好,除此之外,小佳也要託付給你,這孩子跟着我,總是沒辦法過上安穩日子,她在老家已經沒什麼親人了,又是盲人,沒有京城戶口,上不了盲校,她現在一天天大了,應該早點去學些東西,總在屋子裡這樣悶着,孩子的一生就毀了。”
王思宇沉吟了一下,誠摯地道:“周卦師,要不你也搬過來吧,我最近的事情很多,正需要人手來幫忙。”
周卦師淡淡一笑,擺手道:“我這人自在慣了,喜歡過無拘無束的日子,小佳有了着落,我也該早點離開這裡了。”
王思宇見他態度堅決,也不好再勉強,就點了點頭,兩人重新回到房間裡,周卦師取了材料,連同血衣一起用油布包裹好,交給王思宇,便擡頭道:“小佳,快起來吧,和叔叔一起到他那邊,以後叔叔會安排你的生活。”
簾子一蕩,小佳探出頭來,疑惑地道:“爺爺,您不去嗎?”
周卦師嘆了口氣,輕聲道:“小佳,爺爺外面還有事情,年後就要離開京城,要很久才能回來,你在叔叔那邊要聽話,知道嗎?”
小佳卻抽噎起來,搖頭道:“爺爺,我哪裡都不去,小佳只跟着您走。”
周卦師的神色也有些黯然,嘆息道:“小佳,你要乖些,爺爺答應你,以後會過去看你。”
小佳卻一直哭着搖頭,不肯下來,周卦師勸了許久,她才抹了眼淚,慢吞吞地走了下來,可憐兮兮地道:“爺爺,你以後可一定要來看我啊。”
周卦師嘆了口氣,把小佳抱在懷裡,輕輕拍了拍,低聲道:“放心吧,爺爺從來都是說話算話的。”
王思宇微微一笑,也在一旁安慰道:“小佳,放心吧,叔叔給你配上手機,以後想爺爺的時候,就給他打電話。”
小佳卻撅着嘴巴道:“爺爺生意不好的時候,經常交不上手機費呢!”
周卦師不禁莞爾,在小佳的頭上摸了摸,笑着道:“放心吧,爺爺以後少喝些酒,自然就有錢繳費了。”
小佳笑着點了點頭,緩緩轉過身來,怯生生地道:“叔叔,我們走吧,爺爺在外面凍了一天,讓他好好休息吧。”
王思宇不禁暗自稱奇,覺得這孩子倒是出奇的懂事,忙伸過手來,握住她冰涼的小手,緩緩走了出去,剛剛來到門外,周卦師卻從後面追了過來,將那件髒兮兮的軍大衣披在小佳的身上,輕輕嘆了口氣,擺手道:“走吧……”
小佳沒有吭聲,眼淚卻又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噼裡啪啦地往下掉。
兩人穿過巷子,走到馬路邊上,王思宇招手攔了輛出租車,坐了進去,帶着她返回於家大院,徑直回了房間。
張倩影已經躺下了,見他帶了個盲女回來,不禁有些驚訝,忙穿着睡衣坐起來,下地泡了熱茶。
王思宇先讓小佳坐下,隨後拉着張倩影走到門口,長話短說,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張倩影心腸極軟,聽了這樁案子,心裡難過,竟潸然淚下,牽着王思宇的手,柔聲道:“小宇,這孩子真是太可憐了,咱們既然遇到了,一定要幫她。”
王思宇點了點頭,擡手看了下表,輕聲道:“小影,咱們先把小佳安頓下來,我再去找於書記,那些人竟敢明目張膽地製造冤案,想必是在當地極有勢力,這纔有恃無恐,要想翻案,替孩子的父母討回公道,也只能勞煩他了。”
張倩影‘嗯’了一聲,回屋取了鑰匙,把隔壁的屋子打開,兩人打掃了一番,便把被褥鋪上,又在浴缸裡放了洗澡水,張倩影便拉着小佳走了過去。
王思宇回到房間,拿了油布包出了門,穿過迴廊,來到正房外,見書房的燈還在亮着,知道於春雷沒有休息,他在門外轉悠了一會,就嘆了口氣,轉身向回走,剛剛走了幾步,就聽房門‘吱呀’一聲響,回頭望去,卻見於春雷站在門邊,那張疲倦的臉上帶着一絲和煦的笑意,正慈祥地望着自己,王思宇心中一暖,捏了捏手中的油布包,緩緩地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