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色戒
關於強拆的問題,王思宇曾經關注已久了,近年來國內發生過許多悲劇性的事件,都與強拆有關,可以說,由抗拒強拆引發的慘案,已經是馨竹難書了。
而據一些國內媒體爆料,拆遷公司進行一些項目的強拆,利潤竟能高達到百分之五百,有時給中間人的好處費,就能達到數百萬元。
拆遷公司只要運作得當,拿到相關項目,不需要技術,也不必進行管理,只需找到些黑惡勢力,以暴力手段解決問題,把工程做下來,在短短數月間,就可以進賬近千萬元,可謂一本萬利,而對於強拆過程中,導致的人員傷害事件,大多賠錢了事。
一條鮮活的人命,只需十幾二十幾萬元的賠償費用,就能輕鬆搞定,以工程費用進行沖銷,其行徑令人髮指。
暴力強拆事件之所以會屢屢發生,任憑中央三令五申,始終無法叫停,究其原因,就因爲暴力的另一半,其實是暴利。
正如馬克思的名言,資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它就會鋌而走險,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人間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絞死的危險,當然,也就不介意絞死別人了。
在很多的拆遷工程中,一些官員,開發商,發包方,介紹人,甚至黑社會分子,都能將手伸進去,從中分到一杯帶血的羹,在這個利益鏈條中,充斥着赤裸裸的利益糾葛。
與拆遷相類似的,還有徵地引發的問題,一些地方政府,動用行政權力,以低廉的價格把土地徵收過來,轉手以高出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價格,賣給開發商蓋成樓房。
接下來,開發商再以更高的價格出售,遊資接盤推高房價,這樣一來,農民失去了土地,市民買不起房子,兩方面的羣體利益都受到了損害,只有一些官員拿到了光鮮的政績,部分商人大發橫財。
當然,這其中也涉及到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就是發展成本,在城市化建設進程中,搞城建需要大量拆遷,如果大幅提高補償標準,地方政府的財政也就吃不消了。
而究其根源,都可以追溯到‘土地財政’的問題上,無論強拆還是徵地,都是一根藤上結出的兩朵惡之花。
如果不能解決‘土地財政’的問題,很多地方,就可以高舉‘發展’大旗,理直氣壯地侵害弱勢羣體的利益,即便由此引發血案,對直接領導進行問責,也無法阻止前赴後繼的拆遷徵地大軍。
只是,就算髮展速度再快,如果不能對弱勢羣體進行保護,不能保障公平正義,建起了高樓大廈,卻拆去了民心,那就會造成嚴重的後果,發展越快,問題越多,危險也越大,等真正重視起來時,恐怕爲時已晚了。
因爲要等待協商的結果,王思宇沒有離開職工文體活動中心,而是到了隔壁房間休息。
落座後,英華集團的陪同人員端上了茶水、飲料和新鮮的水果,副市長趙山泉接了電話,就站了起來,皮笑肉不笑地道:“王書記,有點急事要辦,我先走一步。”
王思宇點點頭,笑着擺擺手,目送着他走了出去,轉過頭,望着黎鳳姿,輕聲道:“黎部長,剛纔和衛國市長商量過了,這件事情要引起注意,請你安排一下,在媒體上適度曝曝光,給下面敲響警鐘,市裡也會盡快討論,出臺新的管理辦法。”
黎鳳姿笑着點頭,端起茶杯,意味深長地道:“王書記,唐市長倒真配合,好像兩個月前,他還在洪武區視察,誇獎了杜欣。”
王思宇擺擺手,沉吟道:“其實,杜欣的情況,衛國市長也瞭解到一些,前段時間,檢舉杜欣的材料很多,爲此,衛國市長特意叮囑市紀委的胡雪松同志,和杜欣進行了一次深談,不過,效果很不理想。”
黎鳳姿蹙起眉頭,若有所思地道:“應該還是保了,不然,胡雪松那關,杜欣沒那麼容易過去。”
王思宇微微一笑,點頭道:“也許吧,不過,杜欣自己不爭氣,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因爲拆遷補償問題,在區委會上,和賀書記拍了桌子,兩人發生了激烈爭吵,氣得老賀火冒三丈,帶隊去了外省考察,前天晚上,還給衛國市長打來電話,談起杜欣的問題,讓衛國市長很頭疼。”
黎鳳姿喝了口茶水,笑着點點頭,輕聲道:“先上足了藥,再有上訪羣衆圍堵市委領導,接着是張桐當場舉報,一環扣着一環,賀書記不簡單啊,身在外省,還能掌握局勢,藉着您的手,逼唐市長明確表態,把杜欣斬落馬下。”
王思宇擺擺手,笑着說:“黎部長,不管是出於何種目的,只要在事實上,起了好作用,就應該支持。”
“也是。”黎鳳姿點點頭,遲疑了下,還是側過身子,輕聲提醒道:“王書記,您剛到洛水,立足未穩,在很多事情上,還是應該再謹慎些。”
王思宇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笑着道:“沒辦法,見到跪了一地的老百姓,當時火就起來了,我在華西的市縣工作時,就是不搞強拆,哪個幹部敢在這方面動心思,我立馬摘了他的烏紗帽。”
黎鳳姿咯咯地笑了起來,抿嘴道:“王書記,您現在的作風也夠硬朗的了,剛到洛水,就拿下了一位區長。”
王思宇擺擺手,笑着道:“還好,衛國市長同意了,否則,還真會碰到一鼻子灰。”
黎鳳姿拂了拂頭髮,探過身子,嘴脣微動,悄聲道:“王書記,唐市長這個人,城府很深,心思細密,手腕也極強硬,要小心點纔好,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王思宇收起笑容,淡淡地道:“知道了,邊走邊看吧,情況都是在變化中的,以後的事情,誰都說不準。”
兩人正說着話,秘書林嶽推門走了進來,有些緊張地道:“王書記,杜欣的情況有些糟糕,他好像要處於崩潰的邊緣了,差點出事。”
王思宇吃了一驚,起身道:“走,過去看看。”
幾人來到旁邊的屋子,卻見杜欣坐在沙發上,抱頭痛哭,而旁邊,副秘書長周明亮正在耐心勸告,王思宇皺了皺眉,輕聲道:“怎麼回事?”
周明亮向旁邊的一位工作人員使了個眼色,努努嘴,隨後起身走了過來,手裡摸出兩根鐵釘,悄聲道:“老杜在鬧情緒,剛纔又是撞牆,又是吞釘的,搞得大家手忙腳亂的。”
王思宇摸過那兩根鏽跡斑斑的鐵釘,隨手遞過林嶽,嘆了口氣,走到杜欣對面,坐在沙發上,輕聲道:“老杜,你這是幹什麼,先去紀委說明情況,把問題解釋清楚了,對你也好,對吧?”
杜欣雙手抱着頭,拼命地搖晃着,大聲喊道:“說什麼說!我在洪武區幹了這麼多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他們故意設圈套整我,我不服!”
王思宇面色一沉,擺了擺手,讓其他人先出去,皺眉望着杜欣,沉聲道:“你不服,隔壁的那些人就更不服了,都是一樣的人,憑啥把人家搞得家破人亡,老百姓還得來下跪來求你?”
杜欣沒話說了,半晌,才嘆了口氣,搖頭道:“王書記,我沒想過會出人命,就是心裡不平衡,人家開公司的,只管幾百人,都成了千萬富翁,我堂堂一個區長,管理這麼大個區,五十幾萬人口,拿點小錢怎麼了!”
王思宇摸出煙盒,抽出一根香菸丟過去,輕聲道:“老杜,大家都這樣想,那就沒人幹事了,都奔着撈錢去了,再者說,不管怎樣,你也不能搞得太過分啊,會上羣衆的發言,你不是都聽到了嗎?像話嗎?”
杜欣叼了煙,又哭了起來,斷斷續續地道:“我也沒辦法,最初老妹子天天來家裡鬧,她想賺錢,我能不幫嗎?當初考大學的時候,家裡困難,她寧可輟學,到市場賣菜,也攢了學費,支持了我這個當哥的,我幹起來了,王書記,你倒是說說,我能不幫她嗎?”
王思宇沉默下來,幫他點了煙,自己也點了一根,皺眉吸了一口,輕聲道:“想開點吧,畢竟犯了錯誤,何必去找那些理由呢!”
杜欣擡起頭,望着窗外,喃喃地道:“那時候苦啊,她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捨不得買,大冬天的,穿着單衣,凍得哆哆嗦嗦的,去學校裡給我送生活費,那天晚上,我哭了一夜,發誓要混出個人樣來,到機關以後,夾着尾巴跟哈巴狗一樣跟着領導的身後,當了十多年的孫子,總算熬出頭了,卻跳進了火坑,把所有人都害了,我妹,我弟,都要跟着倒黴了。”
王思宇也微微動容,轉過頭,嘆息道:“老杜,冷靜點,還沒到世界末日呢,要堅強些。”
杜欣把菸頭丟下,雙手抓着頭髮,表情痛苦地道:“晚啦,沒用了,被人設計了,有苦說不出啊,張桐那個白眼狼,真是害人不淺,當初不是我,哪有他的今天,我一步步把他提拔上來,沒想到,他能在背後向我開槍,人心難測啊,太陰險了,爲了升官發財,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
王思宇撣了撣菸灰,輕聲道:“老杜,既然知道羣衆上訪,爲什麼不早點把問題解決了呢?”
杜欣哭喪着臉,忿忿地道:“張桐拍着胸脯保證,肯定能處理好,我沒想到啊,被最信任的人給出賣了。”
王思宇皺起眉頭,一口口地吸菸,沒有再接話,而是聽着杜欣獨自嘮叨。
十幾分鍾後,房門被敲響,紀委書記胡雪松走了進來,表情嚴肅地道:“王書記,我來了。”
王思宇點點頭,站了起來,有些疲憊地道:“雪松書記,交給你了,老杜現在情緒不太好,如果可能,讓他休息一下。”
胡雪松微微一笑,點頭道:“好,杜欣同志,請跟我走吧。”
杜欣緩緩地站了起來,雙腿打着哆嗦,語無倫次地嘀咕道:“有後臺的妖精都被接走了,沒有後臺的,就要被你們一棍子打死了,我不服,我不服,王書記、雪松書記,這不公平……”
胡雪松皺了皺眉頭,輕輕揮手,外面進來兩位紀檢幹部,一左一右,扶着杜欣走了出去,他望了王思宇一眼,淡淡一笑,轉身走了出去。
王思宇嘆了口氣,走到窗前,看着杜欣被推進小車,心裡竟生出些許的同情,回到休息室後,情緒依舊很是低落,只是悶頭吸菸,旁邊的幹部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都不敢吭聲。
天色漸晚,終於,走廊裡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上訪羣衆相繼離開。
過了一會兒,張桐恭敬地走了過來,笑吟吟地道:“王書記,我們與羣衆已經達成了意向協議,問題很快就會解決,剛纔給區委賀書記打了電話,他馬上就帶隊回來,區裡的工作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王思宇面無表情地望着他,‘嗯’了一聲,擺擺手,輕聲道:“知道啦,要安排好睏難羣衆,不要讓他們受委屈。”
張桐連連點頭,笑着道:“王書記,飯店已經訂好了,時間也差不多了,要不,咱們先過去?”
王思宇擺擺手,伸了個懶腰,淡淡地道:“不去了,今天就這樣。”
衆人‘呼啦’一下站了起來,陪着王思宇下了樓,和劉總等人寒暄了一會後,衆人上了小車,車隊緩緩駛出英華集團,消失在蒼茫的暮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