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於家大院,在書房裡,和王思宇聊了十幾分鍾,接到電話,走到窗邊,輕聲說了幾句,京城市委書記於春雷的表情變得異常凝重,忙起身離開,驅車趕往中南海。
王思宇端着茶杯,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陰霾的天空,輕輕嘆了口氣,拉了椅子坐下,摸起一管簽字筆,在A4紙上寫了‘官僚政治體系’六個字,不禁皺起眉頭,在後面加了個巨大的感嘆號。
於老的提醒,絕非危險聳聽,如果把外面的高樓大廈,豪華汽車,以及各種帶有顯著現代特徵的東西移開,一個與舊時代類似的官僚王朝便會赫然呈現在面前。
中國的官僚政治體系源遠流長,它有着近兩千年的歷史,這使得它具有神奇的親和力,驚人的適應性,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講,它可以與任何體制雜糅並蓄,相互融合,自成一體。
沒有完成政治體制改革之前,若想進行經濟層面上的改革,所採取的措施,只能是以保障官僚集團利益最大化的前提下,推動市場經濟的發展,這在當初特定的社會背景下,是近乎無奈的選擇。
而這種以官僚體系爲核心形成的利益集團,幾乎壟斷了國內政治、經濟、文化資源,無論權力還是金錢,都會在這個利益圈裡,私相授受,絕大多數人卻被排斥在外,除了被動接受之外,別無選擇。
儘管,這種發展模式,曾經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不但在數十年間,推動了經濟的持續發展,同時維護了社會的穩定,使得國內的現代化進程,實現了歷史性的突破,但它帶來的弊端,也顯而易見。
諸如潰爛式腐敗的普遍化、社會不公現象日益嚴重,貧富差距逐年增大、以及社會各階層間的裂痕日益加深,變得難以調和,究其原因,不受監督的官僚體系,具有先天的侷限性,很難爲絕大多數民衆謀取福利。
官僚體系利用手中高度壟斷的政治權力,直接介入商業活動,並主導着利益分配方式,離權力核心越近,就能分到更多的財富,其分配模式,帶有強烈的封建等級色彩,絕非現代市場經濟的產物。
譬如,那些以國家名義,所進行的大量浪費性重複建設,極少是由於官員的無知造成的,絕大多數都是有意爲之,並且從中央到地方,乃至上下級之間,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這種化公爲私的方式,就是定向的利益輸出,也是變相的反覆洗錢。
更爲嚴重的是,種種跡象表明,由於缺少足夠的約束,體制性的掠奪早已開始,‘化公爲私’和‘化私爲公’這兩種財富轉移手段,正在加速進行,無論是否發覺,絕大多數人都成爲受害者。
近些年來,在銀行系統、證券市場、以及土地交易市場中,頻繁發生的各種洗錢醜聞,已經屢見不鮮,官僚利益集團將壞帳留給了銀行等金融系統,銀行再以各種方式,巧妙地轉嫁給老百姓,這種惡性循環,將會持續進行。
如果不極早進行政治體制改革,這種洗劫性的掠奪,將是無休無止的,直到再無社會財富,可供壓榨,纔有可能結束,當絕大多數人都被推進痛苦的深淵時,兩千年來的治亂史,將會重新上演。
在進入官場以後,王思宇處理了大量的羣體事件,他非常清楚,這些年來,唯一比GDP增長速度還快的,就是老百姓心頭的怒火,那種積壓數十年的激憤,一旦被點燃,後果不堪設想。
而對現有的官僚體系進行改革,難度極大,因爲現在的政壇,根本沒有任何政治領袖,可以利用其個人聲望,約束官僚政治體系,再強大的派系首腦,在整個官僚體系面前,都是渺小的,既不能自斷羽翼,又不能坐視不理,左右爲難之下,只好揚湯止沸,勉力維持。
值得慶幸的是,目前的經濟增長態勢,仍能維持較高的水平,這使得市場仍然有多贏的機會,而並非絕對的零和博弈,即便絕大多數財富,都被少數利益階層瓜分,但底層民衆,仍然能在經濟發展中,分到一杯羹,維持目前的生活水準,這纔是穩定的真正基石,也留給了人們解決問題的時間。
就像一枚定時炸彈,雖然看不清時間節點,那‘滴滴答答’的聲音,卻一直在耳畔縈繞,揮之不去,無論現實多麼美好,危險就潛伏在腳下,當權力與資本氾濫成災時,一切絢爛的色彩,都將被無盡的黑暗吞噬。
“出路在哪裡?”王思宇皺起眉頭,習慣性地把手放進衣兜,剛想摸煙,一陣清脆的電話鈴聲忽地響起,倒嚇了他一跳,定了定神,掏出手機,見是鍾嘉羣打來的,他微微一笑,接通電話,輕聲道:“嘉羣,好久沒聯繫了,最近怎麼樣?”
鍾嘉羣卻嘆了口氣,啞着喉嚨道:“王書記,昨天晚上,我母親心臟病突發……已經去世了,剛剛料理完後事,就給您打來電話。”
王思宇愣了一下,皺起眉頭,低聲道:“太突然了,嘉羣,要節哀順變。”
鍾嘉羣揉着眼角,語氣低沉地道:“嘉衆走後,老太太心情一直不好,每隔一段時間,總要到墓地去轉轉,天黑纔回來,這段時間,高血壓也經常犯,我工作太忙,沒有注意,早知道,帶她去醫院檢查就好了,真是追悔莫及啊。”
王思宇擺擺手,輕聲安慰道:“嘉羣,很多事情,都是意想不到的,不要過分自責。”
鍾嘉羣點點頭,遲疑着道:“王書記,西山這邊的情況,有些複雜,新來的縣委書記,很得嶽書記賞識,他從外地調來了幾位官員,都充實到政府這邊,委以重任,本地的幹部,意見很大。”
王思宇皺起眉頭,摸出一顆煙,‘啪’地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含笑道:“嘉羣,遇到困難了?”
鍾嘉羣搖搖頭,輕聲道:“沒有,他對我印象還是極好的,只是,我想換換環境。”
王思宇微微一笑,點頭道:“也好,如果想到市裡發展,我可以向嶽書記打招呼。”
鍾嘉羣站了起來,急切地道:“王書記,我想到您身邊工作,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她一直在嘮叨,說您是金龍轉生,將來是要當皇帝的,讓我跟着您幹。”
“可以,不過要再等等。”王思宇啞然失笑,撣了撣菸灰,沉吟道:“嘉羣,建議你先到玉州過渡一下,把正處的問題解決,再調到渭北,這樣好嗎?”
鍾嘉羣摸着後腦,有些靦腆地道:“王書記,我永遠都是您的兵,一切行動聽指揮。”
王思宇哼了一聲,輕聲道:“那就這樣,等消息吧。”
掛斷電話,他轉過身子,把目光投向窗外,見外面已經飄起了毛毛細雨,陳洛華的兩個孩子,正在雨中嬉戲着。
看了半晌,王思宇微微一笑,又調出號碼,給玉州市委嶽書記打了過去,笑着道:“老領導,我是王思宇,沒打擾您週末休息吧?”
話音剛落,耳邊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嶽松明仰坐在沙發上,摩挲着頭髮,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好你個王書記,還好意思說‘老領導’,你這個地下工作者,可把我瞞得太苦了。”
王思宇微微一怔,把菸頭熄滅,丟進菸灰缸裡,不解地道:“嶽書記,哪裡有瞞你了?”
“你啊,還在裝糊塗!”嶽松明笑了笑,喝了口茶水,慢悠悠地道:“上個月初三,和老同學聯繫上,聽到些渭北的傳聞,我這才知道,原來某位同志,居然是大有來頭,卻在我下面冒充大頭兵,前天見到南亭同志,還跟他念叨這事,他居然推得乾淨,說也不知情,我是不肯相信的!”
王思宇恍然大悟,也爽朗地笑了起來,擺手道:“嶽書記,倒不是有心隱瞞,事情有些複雜,一時不好解釋。”
“理解,理解。”嶽松明微微一笑,含蓄地道:“正巧,和你聯繫上了,再過兩個月,劉副市長要帶隊到京城跑項目,還請你穿針引線,幫忙引見部委的領導。”
王思宇笑了笑,輕聲道:“沒問題,嶽書記,我也是華西出來的幹部,爲家鄉做點事情,也是應該的。”
嶽松明點點頭,笑眯眯地道:“王書記,那就提前說好了,到時候,可不能給閉門羹吃!”
王思宇擺擺手,笑着道:“哪能呢,華西來的幹部,再忙也要熱情款待。”
兩人閒聊了一會,王思宇便話鋒一轉,提到鍾嘉羣的事情上,對這位忠厚老實的前任秘書,他還是關照的。
“好說,好說,儘快解決。”嶽松林笑着點頭,又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試探着問道:“王書記,於老的身體還好吧?對他老人家,我是極爲尊敬的,很想抽出時間,過去拜訪。”
王思宇嘆了口氣,輕聲道:“身體還可以,就是貪睡,也不太方便待客,到時,只怕要由春雷書記接待您了。”
“好的,好的,那一言爲定。”嶽松林摸着頭髮,含混地道,他非常清楚,於春雷是這次換屆的熱門人選之一,不出意外,應該能順利出線,那就是國家領導人之一了,在很多事情上,都有發言權,搭上這條線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