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看中了珍瓏,這話從晉王妃口中說出,自然誰也不會懷疑。。一時間,不但是座上的幾位主子,就是旁邊侍立的媽媽和丫頭們也用又羨又妒的目光看向了那個侍立在朱氏身後的丫頭。須知珍瓏乃是侯府的家生子,一家老少都在裡外各處當差,等閒不過是到了年歲配小廝,若是機緣再好些,也就是給了哪位少爺做屋裡人,以後擡了姨娘,可這哪比得上王府!
於是,這個之前曾經被陳冰點名要過的丫頭雖滿面通紅,腦袋垂得低低的,可屋子裡人人都能看得出那層羞澀下的歡喜。此時此刻,陳瀾雖仍端端正正坐着,嘴角卻帶上了笑。
看到晉王妃欲言又止的模樣,果然,朱氏只呆了一呆,就慈愛地拍了拍她的手說:“我當是什麼大事,既是晉王爺看中,也是她的福氣,只是你說得晚了些,前些天,你二妹妹向我開口要人,我還有幾件針線活在她手裡壓着,今天正好做完,正打算就給了她。你直接找你二妹妹,她是最好說話的人,總不會回絕了你。”
晉王妃聞言果真站了起來,款款向陳冰走去。儘管陳冰錯愕異常,但眼見人過來,她還是忙不迭地站起身,因笑道:“老太太和大表姐可是要折煞我了,我不過是看着珍瓏姐姐得力,所以想要到房裡替我管教管教那些丫頭,如今她有了更好的去處,我替她高興還來不及,哪裡還會有阻攔的道理?”
“那我就多謝二妹妹了。”晉王妃笑得更深了,隨即又點點頭道,“我早就知道,二妹妹行事最是大方得體了,年後你就及笄了,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能配得上你。”
陳冰那僅有的一絲惱意也被這一番話給衝得乾乾淨淨。要不是母親百般囑咐,她也不會開口要了珍瓏,不就是一個丫頭,就算再好也是有限,哪裡比得上自己的婚事來得要緊?今天她費盡心思打扮好了來見客,正是希望晉王妃能在婚事上頭替自己幫幫忙。
要知道,父親雖是繼承了陽寧侯,可卻吊兒郎當不管事,難以指望得上。母親如今雖說管家,可從前不過是伯府庶女,在婚事上頭怎比朱氏說得上話?她可不想像家裡其他幾位姑姑一樣,頂着侯門千金的身份,不是嫁了個尋常的寒門小軍官,就是世家庶子,成天操勞柴米油鹽醬醋茶,還得低眉順眼侍奉公婆!
既是事情成了,自然是皆大歡喜的事,朱氏就讓珍瓏上前給晉王妃磕頭,又讓人去打點四季衣裳首飾,算是給珍瓏的嫁妝。可就在這時候,晉王妃旁邊的一位年長媽媽就陪笑道:“王妃,府裡頭進人向來講究的是富貴成雙,只珍瓏姑娘一個是不是不太好看?要不然,請老太太再割愛一個丫頭在咱們王妃身邊服侍?”
一句富貴成雙,頓時讓晉王妃點了點頭,朱氏也覺得在理,可回頭一看方纔發現二等丫頭多半是前幾天補上來的,而一等的四個是自己使老的人,年紀也大了些。於是,她的目光便落在了隨着陳瀾她們四個過來的紅螺明璫澄心身上。
早在那位媽媽開口的時候,陳瀾就感到心裡咯噔一下,及至朱氏一一看過來,她頓時不動聲色地斜睨了一眼旁邊的紅螺。見她面色極其不好,放在身下的雙手死死絞在一塊,她就知道這個剛跟了自己沒幾天丫頭多半是不願意。等到她又瞧見晉王妃邊上的珍瓏皺了皺眉,隨即輕輕咬住了嘴脣,立時快速思量了起來。
“既如此,不如便是紅螺吧,年歲合適的丫頭除了珍瓏就數她了。瀾兒,你可別覺得委屈。”
朱氏一開口,陳瀾就笑道:“哪有什麼委屈,只沒想到紅螺姐姐能有珍瓏姐姐那樣的福氣,我替她高興還來不及呢。”
她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彷彿沒看到紅螺臉上那種說不出的決絕,伸出手去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又道:“紅螺姐姐,前幾天你上夜的時候,我可還聽到你半夜三更喃喃說着夢話。如今去了王府裡頭,可不是做夢都能笑醒了?”
紅螺聞言頓時一愣,但她畢竟並不糊塗,忙低下頭去:“三小姐又打趣奴婢。”
然而,朱氏和晉王妃卻都皺起了眉頭。朱氏沉思片刻,招手把珍瓏叫了過來,仿若是吩咐什麼似的,嘴裡卻是低聲問紅螺說夢話的事。適才聽見那話,珍瓏先是一驚,隨即不自然地瞥了一眼紅螺,就垂下眼睛順着陳瀾的口氣輕聲稟報道:“回稟老太太,紅螺是有說夢話的毛病,但一個月也難能有幾次,所以知道的人少。”
這麼一說,便是坐實了陳瀾說的話。於是,朱氏立時改口道:“罷了,瀾丫頭你雖大方,可你難得開口要一回人,你大表姐只不過要個丫頭在身邊伺候,未必非紅螺不可。再說,紅螺人穩妥,替你管着錦繡閣,我也放心。這樣,就是明璫,今天就和珍瓏一塊跟王妃回王府。”
明璫是給陳灩的丫頭,朱氏這回卻是連問都不曾問一句,陳灩那張臉一陣青一陣白,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明璫則是彷彿給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給砸中了,呆站了一會方纔急忙歡喜地上前磕頭。畢竟,哪怕只是丫頭,但既是朱氏給晉王妃的,在王府中自然極有臉面。至於倒黴的紅螺,則是再沒有人瞧上她一眼。只有在她旁邊坐着的陳瀾和站在她身側的沁芳,方纔能感覺到她的如釋重負。
晉王妃臨走時,死活不讓朱氏相送,於是朱氏只讓鄭媽媽和陳瀾四姐妹送到二門。在垂花門前,珍瓏和明璫拜別之後,就隨侍晉王妃上了那輛青頂垂銀香圓寶蓋鳳轎,其餘丫頭則上了後頭的青幔黑油車,一應親隨就簇擁着走了。陳冰只顧着瞧那鳳轎的華麗裝飾,臉上露出了十分的殷羨表情,陳瀾則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紅螺。
人送走了,姐妹四個自然是各自散了。陳灩猶如跟班似的追在趾高氣揚的陳冰後頭,討好似的說着什麼,陳瀾微微一笑,轉身正要走,旁邊的陳汐突然開口叫住了她。
“三姐姐,正好順路,一塊走吧!”
陳瀾微微一愣,見陳汐主動走了過來,也就沒有拒絕這善意。過了穿堂,沿抄手遊廊拐了一個彎,見旁邊只有自己這幾個丫頭,陳汐就低聲說道:“今天多謝三姐那番話。”
陳瀾眉頭一挑,隨即有意裝起了糊塗:“我?我說了什麼話?”
陳汐微微一笑,那冰雪一般的容顏陡然解凍,卻是顯得異常清麗:“姨娘跟着爹去了南邊,三弟和我都在內院,哪怕隔得遠些,我還能看着,若是挪到了外院,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上一面了。只三姐也得留心一些,雖是鄭媽媽開口,話頭卻是你引出來的,別說得罪了二嬸,就是母親說不定也會記着。到時候恐怕還有人會說你是見識淺薄,一味慣着弟弟。”
“原來是這事。我倒沒想這麼多,只是我前頭重傷了那麼一回,也就想開了,成天逼着他念書寫字,萬一把身子熬壞了又有什麼用?還不如放寬鬆一些。”
陳瀾嘴裡這麼說,心裡卻知道這本就是不可避免的事。祝媽媽是二房的人,卻能趾高氣昂地到自己那裡教訓丫頭;二房管家,偏生少了她那兒丫頭的月錢;二房無子,三房嫡子還小,馬伕人徐夫人又要把少爺們都弄到外院去……既然不知道這究竟什麼名堂,但決計是有害無利,她只能先把陳衍摘了出來,至於順便幫了陳汐一把,那則是意外之喜了。
姐妹倆彼此一笑,這就分了手,一個轉往東邊,一個轉往西邊。陳瀾一路回到錦繡閣,一進門就徑直到了後屋暖閣東次間裡頭,連大衣裳都來不及脫,直接坐在鋪着墨綠色蘭花紋樣大褥子的炕上,又接過芸兒捧上來的熱茶一口氣喝了,好一陣子才緩過氣來。
“今天怎麼這麼冷,纔在外頭走了這麼一陣子,簡直要凍僵了!”
“是冷,這天若放在外頭,能凍死人呢!”
芸兒笑着服侍陳瀾換了衣裳,正預備問兩句今天去蓼香院的事情,剛剛打發走兩個三等丫頭的沁芳就尋了個藉口拉了她出去,東次間裡只剩下了一個紅螺。舒舒服服靠在炕椅靠背上的陳瀾饒有興味地打量着紅螺,突然開口問道:“你真不想去王府?”
紅螺一路上就是怔忡沉默,剛剛進了屋子也沒有一句話,此時,她打了個激靈,隨即就走上前跪了下來,又面色堅決地搖了搖頭:“奴婢不願意,所以,多謝小姐救了奴婢一條性命。今天若是老太太執意,奴婢……奴婢只能一頭撞死在那。”
此話一出,原本只是想試探試探的陳瀾頓時愣住了。她起頭瞧着紅螺彷彿是不情願,於是一時惻隱再加上心裡的那一絲憋氣,於是開口攪黃了這件事,卻不知道紅螺竟是存了這樣剛烈的想法。沉默良久,她方纔問道:“爲什麼?”
“從前,我家裡雖不富裕,但守着百十畝田,也還過得去。可爹一死,大娘就把我娘和我趕出了家門。娘和我投奔了舅舅,後來娘病死了,縣城的周舉人又上門討我做妾,那時我還不到十三,舅舅卻滿口應了,還收了人家五十兩!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一氣走了一晚上夜路到了州城,誰知道竟是遇上了柺子。想盡辦法逃了一回,結果兩個同伴卻落到了更苦的地方,到頭來我還是把自個賣給了人販子,這才進了府。在外頭的時間長了,知道不止我苦,還有別人也苦,我已經認命了……可只有一條我不想認!”
紅螺突然仰起頭來,一字一句地說:“哪怕是嫁了癩子瘸子瞎子,我也絕不給人做小!我娘那一輩子苦楚,我落得今天,雖說是我舅舅貪財,可也是因爲我娘寧可退婚,也不肯嫁平頭百姓!她臨去時已經後悔了,我不想再學她一輩子後悔!”
聽着紅螺那斬釘截鐵的話語,陳瀾終於坐直了身子,隨即伸手把她拉了起來,又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了,你有這心志,這也算遂了你的心。只是,沒想到我隨便找了個你說夢話的藉口,珍瓏竟是附和了,這也是你的運氣。”
“珍瓏姐姐一直都不想一輩子做丫頭。”紅螺搖了搖頭說,“我早就知道她的心願,所以二小姐要了她,她立刻就應了,因聽說二夫人許了她,說是等過一陣子,設法擡了她給二老爺做姨娘。只這畢竟是還沒有幾分準的事,如今晉王妃親自來要人,她自然高興還來不及。她說我說夢話,自是怕我去了,礙了她的路。可人各有志,如今的我卻是隻有感激她的道理。若沒有她附和小姐,今天的事就說不好了。”
陳瀾自然知道,那會兒只有自己一個人開口不過是枉然。只是,知道紅螺對珍瓏只有感激沒有怨恨,她對這個丫頭就更滿意了。還不及說話,紅螺就突然又跪了下來,對着她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
“從今往後,奴婢一切都聽小姐的!”
從言到行,陳瀾自然看得出這其中的決絕。不管如何,今天能得一個紅螺,便是足夠了。在丫頭中的尋機敏聰明的容易,但心性正派堅毅的,卻是打着燈籠也未必能找到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