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下了一場雨,因而三房的搬遷自然遲了一日,直到第二天三月十七,這一大早天光才放了晴。
然而,哪怕是之前對搬遷之事最上心的羅姨娘,這一天也沒有忙活的心情。一大早向徐夫人去行禮問好之後,她就提出要去棋盤街看張黃榜。徐夫人有心譏諷她兩句,可想到自己母家多事,朱氏又尚未康復,在這種細枝末節上留難不但沒意思,被陳瑛知道了反而不妙,因而就懶懶地答應了。只是,當那邊出門的時候她才得知,羅姨娘竟是把陳汐也一塊帶去了。
“羅世子寧可舉薦了咱們家的四少爺,也死活不肯答應那婚事,她們竟是到現在還冥頑不靈”
吳媽媽終究是心裡不忿,站在徐夫人身邊忍不住嘟囔了一聲。見徐夫人亦是捏緊了自打廣寧伯去世之後就不曾放下手的佛珠,她便低聲說道:“夫人,前日韓國公夫人和汝寧伯夫人一同來過之後,聽說二小姐拉了四小姐去三小姐那裡鬧了一場,依稀有風聲說,汝寧伯夫人有意爲了世子和咱們家結親,極可能是三小姐。那位世子我聽說過,沒多大出息,比起羅世子來差遠了。若是羅家不能給羅姨娘當靠山,您豈不是……”
“別說了”
儘管一下子打斷了吳媽媽,但徐夫人心中仍是砰然而動,只下一刻眼前就閃過了丈夫那陰惻惻的笑容。因如今朱氏靜養,免了各房的晨昏定省,她這個有孝在身的便常常是上午或下午過去瞧瞧,此刻心裡煩亂,索性站起身。可剛到院子外頭,她就看見陳瀾陳衍一塊來了。
見姐弟倆雙雙上前行禮,後頭還跟了個蘇婉兒,徐夫人不禁心中大奇,隨即就笑着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衍兒居然不去上學,也不怕你的韓先生責罰?”
“先生正好給了假。”陳衍笑嘻嘻地答了一句,隨即就說道,“今兒個是殿試張黃榜的日子,姐正好奉了老太太的命要出門,我想跟出去湊個熱鬧,再說蘇表姐也想去那邊看看蘇表哥的名次,老太太已經答應了,我是想再來討三嬸您一聲示下。”
“老太太都答應了,還用得着來問我?”徐夫人頓時笑了起來,看了一眼站在姐弟後頭不做聲的蘇婉兒,她便點了點頭,“也罷,去就去吧,那邊人多,魚龍混雜,多帶幾個人。瀾兒和你婉兒表姐就在車上等,衍兒帶着人看一看就出來,別在人羣中亂擠”
這就自然是答應了。蘇婉兒和陳衍固然開心得不得了,陳瀾亦是心中高興。她也希望安坐家中能知天下事,可這對如今的她來說,自然是決計做不到的。譬如汝寧伯府爲什麼要和自家結親,這就連善於鑽營的芸兒都未必能打聽出來。
因而,昨晚上陳衍過來相求,她尋思片刻就答應了,恰巧晚間去陪朱氏的時候,這位老太太對府裡的產業頗有憂心——畢竟,宣府大同互市弊案一出,對於各家產業極可能有重大影響。恰好朱氏如今大病,府裡外頭事故頻頻,她對於自己的產業鋪子最是惦記,就吩咐陳瀾趁着今日到前門大街的幾家店鋪門前轉一圈。於是陳瀾一提陳衍要去看榜,朱氏幾乎沒有任何猶疑就滿口答應。
正對着京城正陽門的棋盤街百商雲集千肆爭鋒,最是繁華熱鬧之地,因而,不同於會試張榜在東四牌樓,殿試的黃榜自楚朝初年開始就一直張貼在這兒。一大早,大多數滿心企盼名次的貢士們就等候在了這裡,富貴的帶着小廝隨從,貧寒的便是親自前來,幾乎每一個人都想親自看到自己的名次,而更多由京城閒漢充當的報子則是佔據着最前頭的有利位置,只等往各家住着會試貢士的客棧和會館報喜。
儘管棋盤街異常寬闊,兩邊的店鋪甚至一直綿延到正陽門外的正陽門大街,也就是所謂的前門大街,但眼下車水馬龍人頭涌動,陳瀾一行人畢竟是到得晚了,竟是連尋一個停車的地方都費老了勁。好容易在一家老字號的飯莊門前停下了車,陳衍就帶着幾個伴當一溜煙地去那邊瞧榜了,而等在車中的陳瀾見蘇婉兒坐立不安,忍不住就想起了那天見到蘇儀的情景。
那天之後她竟忘記了去打聽,也不知道蘇大公子那天結緣的究竟是否汝寧伯府的小姐。
蘇婉兒雖說覺得大哥有學問,可那一次在護國寺實在是遭了莫大的挫折,此刻竟是比之前會試發榜還緊張,不一會兒就已經覺得坐立不安,到最後她實在忍不住了,就看着陳瀾問道:“三妹妹,你說,我家大哥在謄抄卷子的時候,會不會忘了避諱之類的勾當?”
避聖諱的陋習在廢除科舉的太祖初年自然是不存在的,可現如今,那一筆倘若寫錯,極可能便是葬送了這三年科舉的努力,因而陳瀾雖是對蘇儀極不待見,也不得不安慰了蘇婉兒幾句。然而,等着等着,就連她也覺得這時光太漫長了些,索性就倚着靠背細細思量起了汝寧伯府的那樁婚事。
就算打聽清楚了汝寧伯家的用心,也得先讓朱氏覺得這樁婚事不妥才行——抑或者是,讓巴望着這門好親的人自個去嫁,那便兩全其美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高興的嚷嚷聲。驚醒過來的她擡頭一看,車門就被人猛地打開,隨即掛簾被人掀開了一條縫,探進了陳衍那滿是笑容的臉。
“羅師兄真厲害,竟是二甲傳臚”
陳瀾頓時大吃一驚。羅旭會試名列兩百名開外,這殿試竟一下子名列二甲頭名,也就是第四名?可看到蘇婉兒那極其緊張的臉,她一下子想起了正經事,忙衝着陳衍問道:“那蘇家表哥如何?”
陳衍看了一眼蘇婉兒,這才笑嘻嘻地說:“蘇家表哥在三甲,大約是三四十名的光景,我沒耐心細數,大約如此了。”
此話一出,蘇婉兒頓時面色蒼白。雖說能在會試脫穎而出便是進士,可這進士也同考舉人有正榜副榜一樣,分着三六九等。一甲賜進士及第,二甲賜進士出身,三甲則是同進士出身。國朝初年恢復科舉之後最流行對對子,有一等促狹的人以同進士對如夫人,一時使三甲成了爲人嗤笑的對象。如今雖說早已不是那會兒了,可心高氣傲的大哥得知只中了三甲這個消息,怕是要暴怒懊惱好一陣子,就是祖母那邊也未必有好心情。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能中三甲也不錯了,不知道要羨煞天下多少天才”
陳瀾勸了一句,見蘇婉兒失魂落魄,也就不再多說。正要吩咐陳衍上馬去前門大街,她就聽到外頭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就瞧着像是陳小弟,趕緊帶着人過來瞧瞧,果然是你們”
扭過頭髮現是羅旭,陳衍趕緊放下了掛簾,笑嘻嘻地道了聲恭喜羅世子高中,隨即就光棍地伸出手去:“世子爺,今兒個我客串一把報子,您這散財童子就打賞兩個吧”
“裝神弄鬼”雖說合起摺扇在陳衍的腦袋上沒好氣地敲了一記,但羅旭隨即便掏出了一個荷包,看也不看就撂給了他,這才笑道,“是昨兒個別人送來的兩個香樟球,留着玩吧。榜張出來就該宣進去傳臚了,不然我還能請你這個散財童子好好吃一頓……對了,你怎麼是坐車來的,平常不是都愛騎馬嗎?”
“我三姐和蘇家表姐在車裡。蘇家表哥正好也是今科殿試,結果名列三甲……”
羅旭原以爲只是陳衍來看熱鬧,待聽到陳瀾也在,原本轉了一半的身子立時停了下來,待聽得陳衍這解釋,他纔沒話找話說道:“三甲也不錯了,我之前就想着,只要不在三甲裡頭忝居末座就好,誰知道能高中傳臚,這下先生就算見着我也不至於橫挑鼻子豎挑眼,只可惜還不如他老人家的探花……”
眼看陳瀾在車中絲毫沒有搭話的意思,羅旭知道自己要不能說點有意義的事,甭想人家會開口搭理自己,於是立刻飛速開動着腦筋,總算是想到了一件可用來搭訕的正經事,便有意往馬車靠近了兩步,又笑道:“話說回來,明日便是我家下帖子邀約的日子,陳小弟和三小姐可千萬一定來。我原是連楊兄那裡都送了帖子的,誰知道他竟是帶着天策衛往近郊和京營兵一塊操練去了,否則今天張黃榜應該是天策衛隨行扈從,結果又變成了錦衣衛。”
楊進周帶兵和京營一塊去操練,這就是之前說起十天半個月的緣由?
陳瀾在心裡沉吟,卻仍然沒有開口答話。畢竟,這次不比上回和陳衍一塊出去,就他們姐弟兩人,旁邊還有個蘇婉兒,說話不是那麼便宜。只是,外頭剛剛還說是立馬就要預備入宮傳臚的羅旭卻彷彿是忘記了正經事,在那裡和陳衍又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末了陳衍又問起楊進周,羅旭方纔拐了回來。
“前天殿試之後,我找了幾個狐朋狗友喝了一回酒,結果有人說,楊兄和汝寧伯楊家確實有關聯,只兩邊誰都不認,外人也只能議論兩句。結果我瞎揣摩了一回,實在是覺得之前那個爛賭鬼攔路來得蹊蹺。以楊兄的個性,應當不是戲文裡頭上演濫了的那種爭奪家業結果卻反目成仇,料定是汝寧伯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這時候,陳瀾終於心中一動。楊進周和汝寧伯府究竟有什麼關聯以她的能耐還管不着,但汝寧伯府如今是貨真價實把主意打到了她的頭上,這等門庭一定得避開至於前日假託張惠心送信來的那個人,也得儘快了結了才行
因而她思忖片刻,便突然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沒好氣地說:“羅世子,時候不早了,要是不想宮中派人去貴府卻沒找着人,您還是儘快去千步廊那邊候着傳臚,本朝可還沒出過傳臚還遲到的”
終於開口了儘管說出來的不是自己最想聽的話,但好歹也算是關切,因而羅旭趕緊收起了剛剛和陳衍說話時的打趣之色,正色做了一揖:“只顧着說話,險些就忘了時辰。多謝三小姐提醒,我先走了”
陳瀾稍稍將掛簾打開了一條縫,見羅旭大步走向了坐騎,二話不說翻身上去策馬就走,頓時好笑地搖了搖頭。扭頭看見蘇婉兒咬着嘴脣癡癡坐着,她不禁又嘆了口氣。
有人春風得意馬蹄疾,有人馬失前蹄悔當初,世事就是如此。
PS:連續多日單更之後,今天俺終於得以雙更了,送上正文三千五的章節以表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