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的氣氛一下子有些僵硬。汝寧伯府雖說在勳貴之中已經算不上頂級,說二流也已經是給面子了,可汝寧伯夫人鄭氏在家中卻是主持家務多年,最是說一不二的角色,於妯娌之間,那精明潑辣亦是名聲在外。所以,她開了口,其他幾個本家太太誰也不搭腔,一個個專心致志地打量着手中的茶盞,那目光彷彿恨不得將花樣上頭鑽出幾個洞來。
鄭氏見江氏面沉如水,卻不答話,心中暗自得意,又衝一旁的媳婦陳冰打了個眼色。陳冰原還有些不願意,可是被那刀子般的眼神一紮,只得咬咬牙開口說道:“大伯母,重陽祭祖原本就是大事,大伯和大哥既然已經認祖歸宗,這大事上頭總不能不露面。再說,太夫人還下帖子邀了好幾家夫人小姐,到時候賞菊聽戲,大夥也好一塊熱熱鬧鬧過個節。”
儘管一忍再忍,但這會兒江氏終於剋制不住了,當即放下茶盞問道:“祭祖大事,我原不該辭,只是我離開本家的日子長了,倒是納悶得很,什麼時候汝寧伯府改了女子不得祭祖的規矩?而要說男人,別提汝寧伯,就是我家全哥也身有公務,只怕告假不是那麼容易吧?”
此話一出,滿堂的女人們全都臉色不太自然。雖則是男尊女卑,可滿京城那麼多達官顯貴書香門第,真正把女子拒之於宗祠之外的極少,也就是汝寧伯府有這等迂腐的破規矩。平日裡還能安慰自己說不用在宗祠又跪又拜的,可這會兒偏生被人揭開了這一茬到最後,還是鄭氏反應快些,當即笑道:“沒想到大嫂還記着這理……話雖如此,可咱們在宗祠前頭拜一拜,總也是晚輩媳婦該盡的禮……”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聽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老太太,韓國公府派人送帖子來了。”
這突如其來的稟告總算是打斷了屋子裡的話頭,江氏心中一鬆,連忙揚聲命送進來。莊媽媽打起簾子進了門,目不斜視地走上前,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又笑道:“老太太,我還原有些狐疑的,聽了過來的韓國公府家人解說才知道,下帖子的是宜興郡主,請老太太重陽節一塊去西山八大處。這不單單是遊玩,如今京中多事,郡主也是奉了御命到八處寺廟上香禮佛,隆佑長公主正好身上不爽快,但還是許了讓永樂縣主隨行,此外臨安縣主海寧縣主都會一塊去。畢竟那些寺廟不是前朝古剎,就是太祖爺當年命工部造起來的,都是敕建,上一柱香也是敬禮先人。”
若只是宜興郡主相邀踏青賞菊,江氏還不能用這個由頭推了汝寧伯府的祭祖,然而,此時莊媽媽又解釋說這是奉御命往八座寺廟上香禮佛,她頓時露出了笑容。見那邊的鄭氏一副強裝的笑臉,她就打開帖子瞧了幾眼,卻發現內中除了邀約,還有一張夾片,上頭工工整整的小楷上註明了緣由,落款則是陳瀾。這時候,她心裡就更高興了。
有什麼比準媳婦撞破了別人設的好局更讓人開心的?
“想不到都撞了同一日。”她收好了帖子,又歉意地向鄭氏點了點頭,“誰知道會有這麼巧的事,還請弟妹替我回稟了太夫人,謝了她的好意。這就快重陽節了,前時家裡釀了菊花酒,今日我又親自下廚做了些重陽糕,也請一併捎帶回去,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話音剛落,莊媽媽彷彿是想到什麼似的,又連忙開腔說道:“老太太,外頭韓國公府的人還送了幾盆菊花來,說是宮中賞下的,宜興郡主送了韓國公夫人和臨安縣主海寧縣主各八盆,自己留了八盆,剩餘的全都送了咱們這。送來的人說都是西施鶴翎之類的一等名品,我眼皮薄見識淺也認不過來,不若也讓汝寧伯夫人捎帶一些回去送給太夫人?”
“既是宮中賞出來的好花,自然不能留着獨享。”江氏原本就不想佔汝寧伯家的便宜,剛剛算算自己那些回禮太薄了,心中正有些煩惱,因而聽到莊媽媽這話,頓時大喜,“你去看看有那些,挑四盆好的讓二弟妹她們帶回去。另外,上次繡莊不是還送來了幾匹好刺繡的表裡嗎,送給各位嫂子弟妹正好。”
其他那些妯娌今天本就是被請來幫腔助陣的,原沒指望撈到什麼好處,此時一聽全都是大喜,一個個道謝不迭,一時間好一派賓主盡歡的景象。幾圈話說完,江氏正打算尋個由頭打發了這些不請自來的客人,外頭突然又有婆子稟報說,錦衣衛緹帥歐陽行求見。
這一聲稟報和剛剛江媽媽這陣不同,便猶如一個驚雷一般,把原本嘰嘰喳喳說個沒完的客人們全都震住了,一時之間你眼看我眼,只盼着有人能首先告辭。見得這番光景,江氏便站起身淡淡地說:“不是我不想留諸位,實在是這一撥人來得突然,不若改日再聚吧?”
鄭氏被這句話噎得半死,可終究是不敢和錦衣衛的人多打交道,至於其他那些妯娌們就更巴不得了,一時間全都站了起來。江氏親自把人送到小院的穿堂門口,便以要見錦衣衛那位緹帥爲由站住了,誰料想落在最後的陳冰突然轉身湊近過來,又屈膝行了一禮。
“大伯母,今日頭一回拜見,論理我不該說什麼,只有件事一直噎在心裡,不得不提醒您一聲。我家三妹妹心氣高傲,其他姊妹素來並不在她眼中,外頭那麼多親戚姊妹,她也只認臨安縣主一個。早先因爲家裡頭的紛爭,她和威國公世子頗有些交情,這才借了勢……”
沒等她將話說完,江氏就皺起眉頭打斷了去:“艾哥媳婦,論血緣她是你妹妹,論妯娌,將來她也是你的弟妹,這些話我如今就當成沒聽見,否則傳揚出去不是傷了她的體面,而是傷了你的臉面你婆婆和那些嬸孃都已經去得遠了,讓人看見你對我嘀嘀咕咕,回頭追問起來,你該怎麼答?我那邊還有人要應付,就不送了”
看到江氏冷冷淡淡扭頭就走,陳冰忍不住死死攥住了帕子,張口還要說些什麼,卻只見莊媽媽已經帶着僕婦上來,一副“送客”的架勢。咬碎銀牙的她只得把氣往肚子裡咽,恨恨地扭頭就走,一面走一面在肚子裡暗自咒罵了起來。
擺什麼長輩的架子,不過是暴發戶一般的人家,看你們能風光多久
江氏順着夾道往另一邊的正堂走去,一面走一面尋思此次錦衣衛緹帥登門的由來。兒子曾經在那世人談之色變的衙門裡頭呆了大半年,她對錦衣衛的懼怕便沒有那麼深,可那種不確定卻讓她有些不安。直到進了正堂,見那位原本端坐在右手第一位的中年人倏然起身,她才收起了那些思量,微笑頷首打了招呼。
“歐陽大人。”
“太夫人安好。”
錦衣衛新任指揮使歐陽行四十出頭,人生得魁梧,面相精幹,下頜卻不見幾根鬍鬚,只有脣上留着小鬍子。見禮之後,他就歉然說道:“下官冒昧求見,實則是情非得已。下官上任時間短,諸多事務還不曾完全上手,前時又出了幾處紕漏,皇上一再責問,下官羞愧得無地自容。有幾處事務是從前楊大人在時交割給另一位指揮的,那人如今調去了南京,下官卻是昨天才發現幾處疏漏,如今就算要求證也得十天半個月,實在耽誤不起,所以只希望楊大人能夠撥冗指點一二。”
“這……”江氏猶豫了一會,隨即有些爲難地說,“老婦女流之輩,從不干涉犬子的公務,若有所請,歐陽大人該直接去尋他纔是。”
“楊大人近來事務繁忙,下官出入神機營營地亦或是右軍都督府多有不便,所以唯有懇請太夫人說道一聲,不論成與不成,下官全都感激不盡。”
看到歐陽行起身又是長揖,江氏忙還禮不迭,思量再三就答應轉告。歐陽行沒有再多逗留,千恩萬謝之後就告辭離去。而江氏雖說滿腹狐疑,可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便決定等兒子回來再說。纔出了正堂,她便看到莊媽媽匆匆上前來,臉色似乎很有些古怪。
“老太太。”莊媽媽不自然地行過禮,隨即上前低聲說道,“汝寧伯夫人和那幾位太太奶奶臨走的時候,竟是在前院撂下了兩個丫頭,說是太夫人送來服侍大人的,端茶遞水也罷,收了做通房也罷。就是前一次到咱們這兒來汝寧伯夫人帶在身邊的那兩個,看起來妖妖嬈嬈,不是什麼好路數。”
看到江氏聞言面沉如水,莊媽媽不由得在心裡嘆氣。都多少年了,這些人怎麼還只會用當年那老套?
“她以爲全哥是和她兒子一樣的窩囊廢?”
多年含恨,此時江氏終於忍不住怒罵了一句,隨即就再也沒有多言。等到回了屋子,見莊媽媽侍立在側不敢說話,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會,這才擡起頭來:“既然是太夫人送來服侍全哥的,那就先留着,回頭全哥回來之後我對他說道一聲。他小小年紀就懂了事,又經歷了戰陣廝殺,決計不會連這點事都要看他人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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