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園上下原本統共只有三四十個僕人,主人卻只有江氏和楊進周母子兩人,因而這新婚頭一日敬茶,陳瀾也免去了很多麻煩。磕過頭叫了母親,又敬茶起身之後,她便雙手捧上了自己在家時早已做好的一套行頭,從中衣襦衫湘裙褙子鞋子一應俱全,還有一件夜裡用的小護肩。江氏接過一件一件仔細端詳了一番,就把東西交託給了莊媽媽,臉上滿是高興的笑容。
“雖說是每個新媳婦都要做一回的,可卻少有你這般用心。”江氏笑吟吟地看着陳瀾,隨即瞟了一眼一旁的楊進周說,“日後你記着,要是他欺負了你,只管和我說。”
陳瀾見楊進周面色紋絲不動,想起昨晚上那番纏綿後,此時仍然揮之不去的那種不適,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這才低頭應了一聲是。這時候,江氏才滿意地笑開了,示意夫妻倆到一旁坐下,又開口說道:“郡主一大早就送了信來,本想是陪着你進宮一趟的,可她這兩日又不安生,連昨天都沒法去陽寧侯府露面,今天也只好缺席了。不過,她捎話說,如今宮中是四妃一同主事,德妃和賢妃自不必說,淑妃也不會難爲你,頂多是貴妃那兒難纏一些罷了。至於皇上,如果有功夫或是一時起意,也會見你們兩個,所以心裡有個預備就成了。”
既是宜興郡主特意送來了這麼一番提點,陳瀾自是一一牢牢記在心裡。正當她以爲接下來江氏也會告誡兩句的時候,卻不料迎來的卻是另一番話。
“全哥脾氣像他爹,方方正正不苟言笑,再加上家裡那番事情,所以人老成。小時候那會兒看是好事,可事到如今定型了,卻不免無趣了些。我是對他沒法子了,只希望你能讓他多笑笑,整天頂着那張臉人人敬而遠之,其實也不是什麼好滋味。”
“娘……”
這下子楊進周頓時有些尷尬了,張口叫了一聲,結果到了嘴邊的話卻被江氏犀利的一眼給瞪了回去:“不要死撐着,你是我兒子,有些話你不說,指量我就不知道?”
陳瀾見平素冷峻的楊進周被江氏說得臉上極其不自然,心下一轉,就知道知子莫若母,江氏這番話並不是空穴來風。於是,她便站起身來深深行了一禮,誠誠懇懇地說:“母親放心,今後我既是楊家的媳婦,一定會讓他多笑笑,家中多些歡聲笑語。”
“好,好這是我最想聽的一句話”
江氏身子微微前傾,伸手把陳瀾拉了過來,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她一番,眼神中滿是欣慰和放心,“時候不早了,換身行頭和全哥一塊去宮裡吧。這不是正旦冬至千秋節之類的朝賀,不用穿你昨日那身壓死人的禮服,略簡單一些就行了,如此也不至於太招搖……咳,料想你昨日戴過一次,今天也不會樂意戴着那壓死人的頭冠。”
陳瀾本就不打算再受一次昨天那罪,因而婆婆說話風趣,她自是笑吟吟地附和着點頭:“我正想和母親通融通融呢,昨天那鳳冠戴得我連脖子都幾乎直不起來,要是今天再戴着往宮裡走一回,只怕回來就得靠人揹着了。”
“就是讓人揹回來也無妨,這不是有全哥麼?”
婆媳倆一唱一和,一旁的楊進周看着這溫馨的一幕,不禁微微一笑。待到江氏又囑咐了他幾句,他這才站起身應了,隨即就和陳瀾一塊回了屋子。走在路上,他忍不住頻頻側頭看着身旁的妻子,見她只是低着頭,彷彿正專心致志數着地上的青磚,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嗯?”
“這甬道的路之前也不知道清理過多少遍,別說青苔,就連雜草也不會有,哪怕你穿着繡鞋走路也不至於滑倒,你看着地下做什麼?”
想想朱氏剛剛還說楊進周這張冷臉讓人敬而遠之,此時他卻狡猾得明知故問,陳瀾頓時氣結。正要答話,她突然意識到他剛剛有意在繡鞋兩個字上加重了音,不禁又是一愣,隨即輕哼一聲說:“我這不是在認路麼?別看我了,快走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感覺到他的大手緊緊地包裹着自己的柔荑,握了一握就放開了,又看到那邊月亮門有人進來,她再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跟着她回了屋子。待到換了一身大紅織錦繡金線牡丹的圓領通袖,罩上一件深青褙子出來,她就發現楊進周早已裝束一新在屋子裡等她。和從前那些衣衫不同,那竟是一件大紅紵絲的麒麟服
“是落馬河大捷之後皇上特賜的,昨天迎親就是這一身,今日進宮正好,平常從沒穿過。”
這是解釋說明麼?
陳瀾嘴角微微一挑,沒有多說什麼,便隨他一塊出了門。只和從前一人騎馬一人坐轎不同,她和他今次一同上了車,見他坐下之後最初還好,可隨着時間的流逝和馬車的顛簸,他卻露出了一幅極其不習慣的表情,她忍不住探究似的盯着他直看。
“要是騎馬,一路疾馳過去,頂多一刻鐘就到了。自打小時候有了一匹小馬,我就再沒坐過車,實在是不大習慣。”覺察到了陳瀾的目光,楊進周也不知道怎的就解釋了起來,旋即又看着她說道,“如今對女子的規矩看得重,出門車轎都是嚴嚴實實捂着,若是你喜歡,以後我可以在府裡教你騎馬。”
聽到楊進周前頭那半截,陳瀾原打算說馬車從皇牆北大街繞過去,大約至少兩刻鐘到三刻鐘,忍一忍就過去了,可聽到後頭這一截,她立時怔住了。如今的世道對女子約束極其嚴格,但相比歷史上對名節變態一般的重視,三寸金蓮甚至成爲被無數人謳歌的對象,這個時代至少並不是完全不可忍受的。她知道他的體貼,可騎馬兩個字,仍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娘那時候離開京師定居宣府,爹就曾經在家裡教過娘騎馬,還教過娘幾手防身的劍術。一來是因爲京師距離韃子太近,雖說從來不曾兵臨城下,可也不能不防。二來是因爲人心難防,雖說男人應當保護妻兒家小,可萬一有料不到的時候,也總能多個防備。三來……這世上巾幗本就不遜鬚眉,比如說郡……咱們的乾孃。”說到這裡,楊進周不禁遲疑了一下,“我那時候送給你那柄短劍,你不會覺得唐突吧?”
陳瀾本以爲那柄短劍是楊進周的家傳之物,此時才明白另一重緣由,心中不禁生出了一種微妙的契合感。男女有別,她雖然從不認爲自己能夠做到林長輝和沐桓那樣的豐功偉績,可也並不因此就認爲自己低人一等。她是獨一無二的陳瀾,她有屬於自己的特長,有屬於自己的堅韌,也有她力所能及的事。她會去適應這個男尊女卑的社會,但她不僅僅會屈從。
“我很喜歡那把劍,除了進宮,只要出門便一直帶着。”看到他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情,她又想起了重陽節在龍泉庵的那一遭。那是她今生今世遇到的最大的不確定,可袖子裡的那把短劍,卻給了她一種難以名狀的信心,“等回去之後,你就教我騎馬練劍吧。”
“好”
夫妻兩人對視一眼,會心一笑之後便再沒有言語。良久,馬車和隨行親從在東安門前停了下來。其他人自然是等在東安門外,而他們倆則在早已等候在那兒的內侍引導下徐徐入宮。由於如今政務不忙,又不是什麼節慶,東安門至東華門一線並沒有什麼外官,甚至從文華殿後繞過時,也只是偶爾撞見幾個身穿背上沒圖案圓領衫的小火者。
然而,走着走着,陳瀾就覺察到不對勁了。按照貴淑德賢的排位,她原以爲該是先去西二長街頭裡的端福宮拜見羅貴妃,可瞧這方向分明是乾清宮。她忍不住看了楊進週一眼,見他同樣是眉頭深鎖有些意外,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裡盤算着其中有人搗鬼的可能性。可不管怎麼想,她都不覺得有這般必要。
然而,當進了乾清門,看到笑眯眯站在那等着的御用監夏太監時,她的心立時就落到了實處。夏太監很隨意地擺擺手屏退了那個帶着兩個小火者引路的中年太監,上前見過禮後就笑道:“楊大人,海寧縣主,咱家可是奉旨在這兒等你們多時了。皇上在後頭坤寧宮,請你們隨咱家過去吧。”
居然是坤寧宮
封閉了許久的坤寧宮除了皇帝,已經很久沒有外人進入了,哪怕是武賢妃,據說也只是每逢整月,帶着周王在長樂宮院子中遙祭上香。此時此刻,陳瀾再次踏入這座曾經流連過半個月的宮殿,只覺得心裡翻涌着無數滋味。
等到夏太監引她和楊進周進了西暖閣,看到這間偌大的屋子仍是皇后在世時的佈置,唯有角落中多了一張桌案一個香爐,她一下子醒悟了過來,不動聲色地輕輕拽了拽楊進周,隨即上前幾步屈膝跪了下來。深深叩首的時候,她偷眼瞥見旁邊的楊進周亦是一同下拜如儀,她頓時露出了一絲微笑,心裡默默禱祝了一句。
“皇后娘娘,我帶他看您來了”
PS:第三卷?《龍鳳呈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