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園門前,在三五個家將的護持下,四個年紀少說也有五十朝上的老者狼狽逃了進來。他們有的臉上破了相,有的痛苦地捂着胳膊,有的走路一瘸一拐,總之沒有一個是囫圇的。可這會兒他們誰都沒顧上這些,一踏上那堅實的青石甬路,一個跌跌撞撞的就一下子撲倒在地,大口大口喘了一會粗氣,隨即慌忙回頭看向了那西角門。
只希望那個挺身站着的英武人影能夠把那些該死的傢伙擋下來……可就算如此,他們這會兒逃過一劫,可回去之後卻怎麼辦?
大門口,楊進周冷冷看着那些手執棍棒的漢子,見他們依舊沒有退去的跡象,便淡淡地說道:“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你們撒野?”
爲首的一個漢子擡頭看了看那書寫着鏡園二字的牌匾,眼神有些閃爍,口氣卻異常兇橫:“我管這是什麼地方,老子只知道這幾條老狗該死……”
話還沒說完,他就只覺得眼前人影一閃,緊跟着右頰就着了重重一下,整個人一下子騰空而起,隨即重重摔在地上,等好容易翻身坐起的時候,卻一張嘴吐出了兩顆斷牙。看到這一幕,剛剛還蠢蠢欲動的其他漢子頓時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用既畏懼又兇狠的眼神瞪着那個突然跳出來的黑塔大漢。
秦虎是下午纔剛剛過來的,聽說楊進周正在歇午覺,就執意不讓人通報,徑直坐在門房上等了。然而,終究是門上早得過楊進周的吩咐,又知道這位不是外人,因而早趁人不注意悄悄報了進去,於是,楊進周就聞訊出來見他。可還沒等他倆相見說上兩句話,外間就突然鬧將了起來。楊進周在最初的片刻猶豫過後,自是吩咐秦虎把幾個本家叔伯先護了進門。
此時此刻,秦虎滿不在乎的地掃一眼那些漢子,粗聲粗氣地說:“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在大人面前自稱老子?還有你們……單憑衝撞官宅,口吐狂言,一個條子送到順天府,你們就等着蹲大牢吧”
見一羣漢子面面相覷,雖是有人面露畏縮,終究沒人退去,楊進周不禁皺了皺眉。他正要說話,終於有人排衆而出,扯開嗓子叫道:“就算是官,也不能不講理那幾個老東西從前藉着汝寧伯府的勢,侵佔了我們的田地,如今我們讓他們吐出來,有什麼不對”
聞聽此言,楊進週一下子想到了從前似曾相識的一幕,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犀利的目光在這些人身上一一掃過,被他看到的人往往都會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僅有少數幾個還能硬挺着。當他的目光略過其中一張臉時,突然停頓了一下,緊跟着,他的瞳孔就猛地一縮,一隻手本能地去按劍柄,隨即才發現這是在家,他壓根就沒有佩劍。
而秦虎只看楊進周習慣性地按劍動作,立時就挺身衝了出去。他雖是塊頭大,但在軍中就素來以力大敏捷著稱,此時一陣風似的撞入人羣,拳打腳踢肘撞頭槌,總之是所到之處哀嚎遍野,就連兩三個見機得快轉身就跑的也吃那一聲大喝而停頓了片刻,緊跟着就被背後飛來的板磚給砸了一趔趄,徑直倒在了地上。不出一頓飯功夫,這幫子剛剛還凶神惡煞追打人的傢伙就躺滿了一地。
幾個在楊進周進京城之後才入了門的新進家將家丁平素只見秦虎笑呵呵的,彷彿說什麼都不惱,哪曾見過他這般彪悍的模樣,一時間都慶幸往日不曾小覷了他。而幾個老人則是在人出手的時候就笑吟吟數起了數,及至人都倒了,他們才彼此之間打了個隱晦的眼色,就只見三個人摸出了一把銅子,不情不願地交到了其中一個人手裡。
“這纔多久不見,這條大蟲竟比從前更暴烈了”
秦虎卻不管那些滿地哀嚎的人,拍拍雙手就來到楊進周跟前,叉手行了一個禮,隨即憨厚地笑了笑:“大人您是什麼身份,這些人我替您料理了,縱使有什麼不對,到時候也有我頂着,決計不會牽扯到……”
話沒說完,他就只覺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那拍胸脯的下半截話一時就給堵了回去。等他轉過頭時,就只見楊進周已經在那滿地痛苦呻吟的人當中彎下腰去,拽着領子拖起了一個瘦高個。他先是一愣,隨即連忙迎上前去。
“大人,這狗東西可是曾經惹過您?”
那瘦高個漢子剛剛鼻子上直接捱了一記狠的,這會兒眼睛還有些睜不開,一聽到那招牌式的粗嗓門,立時打了一個寒戰,慌忙討饒道:“大人,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該跟着別人鬧到這兒來,您大人有大量……”
“那個麻子臉呢?”
瘦高個漢子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問得愣在了那兒,好半晌纔想起了一星半點,擡頭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楊進周,他的臉一下子白了,隨即趕緊陪笑道:“什麼麻子臉?小的還是今天頭一次看見大人……”
“頭一次?”楊進周手上一鬆,見那瘦高個腳底不穩,一下子坐倒在地,他便揹着手居高臨下地冷笑道,“那一次在通州,跟着那個麻子臉的傢伙追討債務的,難道不是你?要是你還記不起來,我倒是可以讓人幫一幫你,看看你是否能想起那檔事情。”
一旁的秦虎雖是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可立時上前一步,嘿嘿一笑的同時,左手順勢捏着右拳,關節咔咔作響。他這不懷好意的表情終於嚇壞了那個瘦高個,他幾乎是用手撐地飛快地往後頭挪了兩步,隨即才哭喪着臉說:“不關小的事,小的那一回只是吃邢老三攛掇,又許了一吊錢,所以小的纔跟着他去追債。誰知道事後沒兩天他就溺死了,傳言說是事情沒辦成被人遷怒。小的怕被牽連,在鄉下躲了好一陣子,這一回是纔出來……”
“瘦竹竿,你閉嘴要是你敢壞了這次的事情,小心你的……”
旁邊一個彪形大漢勉力爬起身,才喝罵了一句就被飛起一腳猛地又踢趴下了。楊進周看着這滿地的人,收腳立定,示意秦虎拎着剛剛那瘦高個,隨即就回到了西角門口。這時候,早有一個家丁迎上前來,低聲說道:“老爺,已經去報了順天府和北城兵馬司……恕小的多嘴,昨兒個冬至守着咱們家的錦衣校尉才撤走,他們就突然來鬧事,是不是太巧了?”
“你說得沒錯,自然是故意的。”
楊進周應了一句,隨即回過頭看着地上噤若寒蟬的這些漢子,淡淡地說:“有冤情去順天府,若是下次再到這裡撒野,便不是今天這般客氣了我不是那些好性子的綿軟人,要到這裡找茬,先去打聽一下我殺過多少人”
眼見得楊進周頭也不回地反身進門,須臾便有一排家丁家將從門內出來,一個個都是整整齊齊的衣裳,挎着腰刀扎着綁腿,看上去既利落又彪悍,那些好容易從地上爬起來的漢子頓時面面相覷。而那個腦袋腫得猶如豬頭一般的中年人和那個掉了兩顆門牙的大漢看着鏡園那並不算太高的圍牆,又見糾合起來的其他人不少已經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他們的臉色不禁極其陰沉。
陳瀾起身匆匆梳洗換了衣裳,外頭又報來了消息。也不知道是那婆子是躲在西角門親眼看見了,還是對她敘述的人過於繪聲繪色,總之她說得一如親見似的。一旁的幾個丫頭聽了,大多是目光閃爍,等人一走芸兒就忍不住輕聲嘀咕道:“老爺何必親自出去,這滿京城的勳貴武官都是自矜身份,遇到這種事多半是讓下頭人叫官府料理,這不是掉了身份麼?”
陳瀾笑而不語,一旁的長鏑卻皺了皺鼻子說:“你說的那是通常的情形,官府的人行事亦是有快有慢,誰知道他們是否會藉口拖延。再說,咱們老爺又不是朱門繡戶裡頭當成公子哥養出來的,不到成天講究身份排場的時候,還是以雷霆之勢壓倒了那羣狗東西來得方便。就是皇上知道了,輕描淡寫責老爺一句衝動已經算重的了。”
要說的話都被長鏑說去了,陳瀾自是更懶得開口了,靠着炕椅靠背想起了那楊家本家的一羣叔伯,心裡倒是安心得緊。不管怎麼說,他回來了就是好,否則這等事情還得她去擋着。他在門口動手立威,撂話震懾,那幾個楊家的人也應當能老實一些。
這年頭,怕的不是有權有勢卻要名聲的,怕的是有權有勢卻偏生不按常理出牌的而且皇帝眼前心機深沉的人已經太多了,還不如衝動一點來得好。
想着想着,見芸兒和長鏑在那邊你一言我一語低聲鬥起了嘴,陳瀾也不理會,伸手召喚了紅螺過來,低聲說:“你去外頭瞧瞧,仔細看看來的都是楊家哪些長輩,一個個光景如何,我好忖度是否出去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