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寧侯陳家新得的這座田莊名曰天安莊。正合着皇莊起名的規矩,取得是天下永安之意。而這座莊院則根據莊名起名爲安園,雖是顯得普通了些,可前任夏莊頭只是翻過兩本書不至於睜眼瞎,取這名自然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
在外頭看着安園佔地極大,內中重重院落,可馬車真正行了進去,陳瀾方纔覺得,原本在莊子外頭見識到的,還僅僅是冰山一角。除了氣派的大門之外,這安園四面都砌有高牆,而且大約引了潮白河活水入內,從正門進去,過了一段平坦寬闊的大路之後,前邊竟然出現了一座小橋。看着那條鋪着卵石已經凍住了,不知道蜿蜒到哪兒去的小溪,陳瀾深深吸了一口氣,扭過頭來時,就只見紅螺也露出了驚疑之色。主僕倆對視一眼,誰都沒做聲。
陳衍則是還沉浸在剛剛陳瀾的那番話裡。他對姐姐原本就敬服,此時越想越覺得這次出來是一舉數得。便輕輕捏緊了小拳頭,直到芸兒連喚了他幾聲,他方纔回過神。
“四少爺!”芸兒笑吟吟地看着陳衍,又開口問道,“四少爺這回出來,怎麼只帶了檀香和露珠,會不會人不夠使?早知道這兒這般寬敞,就該把春雨一塊帶來的。”
“帶這麼多人幹嘛,人一多話就多,聽着頭疼鬧心,留着看屋子正好。”
陳衍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突然發覺車穩穩停住了,他便上前把車簾掀開了來,見前頭果然是一道垂花門,連忙就探出身子去,又二話不說跳下了車。見此情景,紅螺連忙拉了拉滿臉不得勁的芸兒,和檀香露珠先後下了車去。陳瀾最後一個踩着車蹬子下來,打量了一下四周,就看到後方又是一座石橋,右手邊不遠處的小路盡頭,是一座臨水的亭子,而前方的垂花門內,赫然又是一處高牆。
就連見慣了京城那些勳貴園子的朱氏,瞧着這光景也有些納悶,但這已經算是莊園最深處了,張莊頭一個男人自然不便跟進來。周圍的幾張熟面孔她隱約記得是府裡那幾戶老家將家裡的,因而也懶得再問,扶着綠萼的手就當先進了門。跟在後頭的陳瀾拉着陳衍一同進去,順着那高牆往南走了一箭之地,這纔看見了盡頭。
原來,坐北朝南的是一座穿堂,只那穿堂竟赫然是兩層,兩角還別出心裁地造出了兩座小閣來。過了穿堂,方纔是正堂,匾額卻還空着,雖是三間五架,瞧着卻比尋常民宅的屋子更軒敞高大,兩個尚在總角的小丫頭便在門前打着厚厚的簾子。一進門,一股暖意便撲面而來,將衆人剛剛下車後走路這一程的寒氣驅趕得乾乾淨淨,再見四周擺設傢俱俱是異常雅緻,饒是朱氏素來最挑剔的人,此行已做好了將就的準備,也忍不住道了一聲好字。
滿意歸滿意,但陳瀾看着朱氏點頭之後微微沉思的模樣,心裡也思量着這一座安園是否別有來歷。奉着朱氏上前安坐了。見剛剛打簾子的小丫頭不曾進來,而隨着她們前來的大小丫頭已經在屋子裡整整齊齊站好了,她就瞟了木樨和芙蓉一眼。果然,下一刻,朱氏便淡淡地吩咐道:“瀾兒住東廂房,衍兒住西廂房,跟來的丫頭先去收拾,衍兒也別偷打呵欠了,先收拾出牀來好好補一覺,瀾兒在這陪我說話。”
幾句話分派了之後,檀香和露珠自是跟着陳衍先去了西廂房收拾,而紅螺芸兒蘇木胡椒也都退了下去,屋子裡就只剩下了原本蓼香院的那幾個丫頭。朱氏只淡淡一點頭,玉芍就給二三等的丫頭都分派了灑掃收拾之類的差事,又親自去管着,而綠萼則是依舊侍立在左側。朱氏瞟了一眼滿臉懼色的木樨和芙蓉,拉着陳瀾坐下,這才冷哼了一聲。
“還不說實話?”
舉重若輕的五個字一落下,木樨和芙蓉便再也忍不住了,雙雙跪在了地上,連頭也不敢擡。昨天晚上被關在蓼香院外,任憑怎麼哀求也沒人放她們進去,今天早上又在那冰冷的青石地上跪了一個多時辰,甚至差點就捱了一頓板子趕出去,她們原就已經是驚弓之鳥。所以,因三小姐求情而得以跟着出來,卻被撂在了後頭馬車上,還得經受其他丫頭的冷嘲熱諷,一路上都不曾放下心合過眼。比起那最糟的結局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兩人對視一眼,卻是身材嬌小的芙蓉先開口。她使勁碰了兩下頭,這才低聲說:“老太太,昨晚上奴婢和木樨確實是去了翠柳居,可卻不是爲了別的……奴婢和木樨是姨表姊妹,咱們的舅舅早年因爲侯府放家人,已經脫了籍,他又是心氣大的,很少回侯府問安,所以和咱們府裡關係淡了。他年前不合招惹了一樁案子,被下在了順天府大牢裡,對頭使了計,他三天兩頭就被拖出來一頓板子,後來實在熬不住了,方纔求了奴婢家裡頭。因老太太最討厭家人忘本,奴婢和木樨不敢求老太太,所以……”
“所以就去求了翠柳居?”朱氏勃然大怒,厲聲喝道,“跟了我這麼多年,便連這點規矩都沒有,爲了個不在府裡不相干的舅舅,竟敢背主!”
見朱氏怒火上來,兩個丫頭在地上只管磕頭。陳瀾看着不好,忙在旁邊勸解幾句,待朱氏好些了,這才喝道:“說話別只說半截,之後呢?”
這次則是木樨接的口,卻是一邊磕頭一邊說道:“奴婢們哪敢對別人分說這事,是羅姨娘回來之後,不知道怎得竟知道了,許諾說能幫咱們把舅舅弄出來,只要幫她打探事情。奴婢和芙蓉知道老太太素來不喜她,不敢應承。就回絕了,誰知道昨天鸚鵡竟是帶信來說,舅舅給放出來了,讓咱們到翠柳居去一趟,還說不去就有大不是。奴婢們一時糊塗,所以就……”
“巧言令色,這世上哪有這般便宜的事!”朱氏只是冷笑,又不耐煩地說,“我不想再瞧見這兩個,既是帶到了莊子上,就地打發了配人吧,也不用回府裡去了。”
“老太太!瞧在奴婢伺候了您六年的份上,您相信奴婢一回,奴婢真的什麼都沒說!”
“老太太,奴婢真的冤枉!”
聽到這求饒,又看到綠萼雖滿臉不忍,仍是咬咬牙到門邊喚了粗使婆子進來,陳瀾略一思忖,等兩個人被架下去了,綠萼也跟着出去之後,她伺候朱氏吃了一盞茶,方纔低聲說道:“老太太,木樨和芙蓉都是伺候您多年的人,若是真的爲了那麼一位已經疏遠的舅舅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打發配人也沒什麼可惜,怕只怕她們被人利用,只是爲了亂您的心。既然人都跟來了,直接關柴房也罷,撂在哪裡也罷,先放着不管就好,咱們休養咱們的,只讓人去暗自打聽消息,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別讓人暗地裡笑話了咱們。”
朱氏早在陳瀾前一次求情的時候,就想到了這一點,可剛剛聽見芙蓉木樨的辯解,她便按捺不住火氣。不管怎麼說。此次避到通州都是她前所未有的屈辱,又哪裡能容忍身邊大丫頭的背叛?更何況,陳瑛的殺手鐗還彷彿時時刻刻在耳邊迴盪,若不是劉太醫告誡說不能動氣,她恨不得直接打殺了這兩個無足輕重的丫頭。
“也罷,既是來休養的,這事情我就不管了,你處置吧!”
說完這話,朱氏想起此前陳瀾幾次遇事都是不慌不忙,此次又是出了這樣的主意,不禁又端詳了她幾眼,略一思忖就說:“我是來休養的,除非鄭家的派人過來,其餘莊上有什麼事情,都由你料理,那兩個管事媽媽也分派給你,有什麼事情不妨支使她們。若有疑難,你自己斟酌不了的再對我說,也讓我清淨幾日。”
陳瀾哪裡不知道如朱氏這般常用心機的人,斷然不會輕易說出清淨幾日之類的話,怕也是想看看她單獨辦事的能耐,想看看她的本心究竟如何,但這也是她如今最想要的,忙站起身恭恭敬敬應了一聲是。又陪着說了一會話,綠萼玉芍便進了屋子來,她又見朱氏倦了,就和兩人一塊服侍人到東屋炕上躺下,等出來之後,她就對她們將老太太剛剛吩咐的話說了。
“謝天謝地!”
綠萼雙掌合十唸了一聲,玉芍也舒了一口氣,卻是什麼話都沒說,又把陳瀾送了出去。外頭如今還冷,陳瀾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剛到東廂房門口,就看到穿堂那邊一個婆子探頭探腦的,便站住喝問了一聲。聽到動靜,東廂房的簾子一下子挑開了,卻是蘇木,而那婆子也一溜小跑奔了過來,又屈膝行了個禮。
“三小姐,有二三十個佃戶跑到大門口,全都跪在那兒求懇!”
聞聽此言,陳瀾立時眉頭緊皺。這安園極大,四周又有高牆,等閒不虞外間動靜傳進來,可若是就這麼放任,難免小事變成大事。況且,那個夏莊頭連如此大的一個園子都舍了,對莊戶們逼欠租卻逼得這麼急,實在是蹊蹺。還有,剛住進來還不到一個時辰,這麼多佃戶就緊跟着跑來求懇,這是不是太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