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別人聽見這話,指不定立時跳將起來指斥這是大逆不道,然而,陳瀾畢竟是來自後世那個在明面上宣揚人人平等的時代,更何況,這短短十二個字,她在林長輝留下的那些筆記上曾經看到過。而據這位太祖用無奈而又惱怒的口氣,那是楚國公沐桓的原話。
果然,宜興郡主在嘆了一口氣之後,便直截了當地說:“起初聽見這話的是你爹,他默不作聲去打探了一回,方纔知道這話已經深入人心。你當知道,我朝素來是勳貴掌兵,所以皇位更迭,北邊常常要動亂一陣子,可爲了海貿和江南財賦,南邊素來是風平浪靜,上百年來,無論是書院,還是世族商家,都已經完全根深蒂固。再加上皇族很少放出京城,除了當地的官員,朝廷於江南來說,一看上交的稅賦,二看政令是否通達,三看民間是否太平,其餘的並不太在意。所以,江南的這種說法流傳許久,朝堂也許聽到過風聲,可也並不理會。”
陳瀾一邊聽一邊琢磨,想想太祖林長輝的出身,她不禁暗自苦笑了起來。穿越人士原本就不是全知全能的,林長輝出身軍旅,對於一同腥風血雨裡頭拼殺出來的袍澤自然會多幾分優容,再加上這位一看就是重武輕文憤世嫉俗的主,所以有沐桓這個足可互補的人輔佐,自然而然就打下了那立國之初的根基。如今看來,北邊的蒙古雖說陰魂不散,但楚朝的北疆終究還算平靜,海貿商業繁盛,宗室因爲降等承襲而始終拘在京師這個小小的地方,所以天下可稱得上是盛世太平。然而,盛世之下的隱憂,卻也如任何朝代一般,暗流洶涌。
疲憊地喝了一口熱茶,宜興郡主這才緩緩將自己在江南的許多事情一一道來,不少事情是隻有她和張銓夫妻二人知道,絲毫不入他人之耳。與其說她是說給陳瀾聽,還不如說她是說給自己聽。而一旁的陳瀾越是聽得多,就越是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臨到最後一番話時,她不禁更是大吃一驚。
“所以說,這一次回京之後,我方纔去皇史宬和文淵閣借了許多當年的典籍出來。楚國公沐桓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就連寧國長公主也已經僅僅成了皇家陵園中的一座墓碑,只是,他們留下的東西,也許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多得多。江南文華之地,不說其他地方,單單蘇州和松江,百多年來所出的進士便不下數百,這麼多年,朝中官員幾乎半數都是來自江南就連如今的首輔宋閣老也是。想當初,他就是金陵書院山長的弟子,可三元及第出了仕之後,這輩子就再也沒有回過江南……”
陳瀾和宜興郡主在屋子中詳談,而楊進周帶着周王在別院裡四處閒逛了一陣,終究拗不過周王,走着走着竟是到了前院。才一出月亮門,楊進周就覺察到了一種有幾分熟悉的氣息,頓時直接把周王往身後一拉。下一刻,那邊抄手遊廊的廊柱後頭,東廂房的門口,幾個人就先後現身出來。爲首的歐陽行更是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楊大人。”
“沒事了。”楊進周這才鬆開手,對身後輕輕囑咐了一聲,見背後的周王絲毫沒有動靜,他不禁回過頭來,見這個面目憨厚的大孩子一手拉着他的大氅,仍是躲在後頭,他不禁心中一動,便柔聲問道,“怎麼,寶寶怕他們?”
“寶寶纔不怕”
周王被這一句話一激,立時從楊進周背後閃了出來,還作勢挺了挺胸。只當歐陽行大步走過來時,他還是本能地往楊進周身邊靠了靠,嘴裡低聲嘀咕道:“寶寶不喜歡他,他的眼神讓人不舒服……楊大哥,都是你不好,你現在都不帶寶寶出來了”
楊進周仍然記得,自己初進京四面惡意冷語,幾乎孤立無援的時候,皇帝時不時將周王託付過來,讓他帶着這個心地如同白紙一般的大孩子走遍了京城各處風景名勝。在別人看來,那不過是形同保鏢保姆一般的角色,就連他自己最初也是這般認爲。可相處時間長了,習慣了周王那如同孩子一般的言語和舉動,武賢妃又是寬厚慈祥,他漸漸把周王當成了自己的弟弟一般——儘管論年紀,周王比他還要大上十歲。
“是我不對……以後要是有空,我帶你去爬山。”
聽到這話,周王頓時大喜,眼裡再沒了走過來的歐陽行,一個閃身躍到楊進周面前,笑嘻嘻地伸出了一根小指頭。楊進週一愣之下,只得無可奈何地伸出小指拉了拉,聽他和陳瀾一樣認認真真唸叨着那一百年不許變的話兒,他更是啞然失笑。
“本是下官該做的事,卻還有勞楊大人照應周王,下官實在是愧疚得很。”
“我從前常常護送殿下出來,歐陽都帥不用客氣。”
歐陽行說得異常恭謹,楊進周則是點了點頭一絲不苟地還了禮。見周王依舊拉着他,他便說道:“郡主吩咐我帶殿下四處轉轉,待會我自會把人好好地送還歐陽都帥。”
“咳,下官怎敢質疑楊大人。”話雖這麼說,可看到周王黏着楊進周,對自己卻異常警惕,歐陽行不禁臉色微微一沉,隨即就笑着說,“本不該打擾殿下和楊大人,只今日早朝的事情,下官實在是措手不及,更不知道會牽累了楊大人……”
“談不上牽累,若是歐陽都帥覺得事情並不是那回事,不妨上自辯摺子申訴。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就算是御史筆如刀,要想顛倒是非黑白,也表示那麼容易的。”
如果不是發現楊進周說這話的時候面色絲毫不變,彷彿是事不關己,又彷彿是信心十足,歐陽行幾乎忍不住嘲諷的衝動,可此時此刻也只能眼看着楊進周略一點頭,就拉着周王從甬道往那邊的馬廄走去。盯着兩人走在雪地上異常和諧的背影,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都說此人冷面冷心,可剛剛進來時在二門卻還知道扶着新婚妻子下車,此刻對周王的態度與其說是敬重地位,不若說是兄長一般的寵溺……這人不是大善,便是大僞
楊進周帶着周王幾乎把整個別院走了個遍,等到重新回到正房,預備看看情形再決定是午後再走還是儘早告辭的時候,趙媽媽卻幾乎同一時刻送了消息來,道是晉王妃來探視了。面對這種意外的狀況,宜興郡主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而陳瀾立時主動站起身來。
“娘,我去外頭迎一迎。”
見到宜興郡主答應了,楊進周目光一閃,隨即就放開了周王走上前去,不露痕跡地握了握陳瀾的手:“錦衣衛緹帥歐陽行在外頭,你小心些。”
陳瀾正要回答,可一看見那邊的周王正臉色古怪地看着她和楊進周,她生怕他喊出什麼要命的話來,趕緊輕輕甩開了自己的丈夫,眨了眨眼睛便出了門。待到了外頭,她免不了一路走一路猜測晉王妃此來的目的,等到了二門,她已經有了大致的猜測。
晉王妃今日前來並沒有坐親王妃的鳳轎,只是尋常的青帷座車,前後也不過十餘護衛罷了,遠沒有從前出門時的招搖。此時她在侍女的攙扶下踩着車蹬子下車,突然一陣寒風捲來,竟是吹得她微微一趔趄,而身上的大襖披風則是更顯得寬大了起來。見陳瀾已經走過來相迎,她便含笑也多走了兩步,又在對方下拜前託了一把。
“都是一家人,敘那麼多沒用的禮數做什麼。”
陳瀾也就順勢攙扶了晉王妃一把,見那手腕依然是消瘦得摸得出骨架來,她心中嗟嘆,嘴裡卻說道:“王妃倒是來得巧,周王殿下今天也來瞧母親,這會兒正在上房呢。”
“原來如此,那倒還真是湊巧。”
今日晉王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奉旨去禮部,臨走前囉囉嗦嗦交待了一大堆,卻沒有說起過周王也會出宮來。此時晉王妃愣了一愣,心裡思量着這話,嘴裡言語就留心了些。在進二門的時候,她的眼角餘光就瞥見了外院的人,於是等離得遠了些,她就忍不住問道:“是錦衣衛護送周王殿下過來的?”
“是歐陽都帥。”
見晉王妃一下子打了個寒噤,陳瀾略一沉吟,便低聲問道:“王妃可知道,叔全在今天早朝上被人彈劾的事?”
晉王妃一愣之下,想起晉王天不亮出門,自己光顧着昨夜有些發熱的女兒,心神不寧地出了門,壓根沒見過外人也沒聽過什麼話,不禁又搖了搖頭,隨即歉意地說:“嬛兒這兩日身子不太好,再加上殿下成日裡都只是囑咐着我見了你和二嬸該說些什麼,我心煩意亂得很……你不知道,自打有御史提出讓妹夫承繼汝寧伯方纔爲正統之後,他整個人一下子就耐不住了,反反覆覆在我面前說,眼下這機會一定得抓緊,至不濟,也得試探皇上的真實心意。”
見陳瀾默然無語,晉王妃自己也覺得心裡不是滋味,回頭吩咐京媽媽和幾個丫頭離遠些,這才誠懇地說:“三妹妹,我也知道,殿下的心性優柔寡斷,有了事情瞻前顧後不說,還動不動就會推卸責任臨陣脫逃……我現在只希望能守着嬛兒好好過日子,其他的都不想,可我實在是怕……我不指望他榮登九五,可我就怕他拖累了咱們母女,拖累了韓國公府和陽寧侯府,我實在是怕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