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楊家整整來了四位叔伯,言辭懇切想勸楊進周接下族長;這一日御賜堂號的大日子,楊家卻只有這位十一叔楊珞登門,道賀的同時卻又表示出了對族長之位的心思,拉楊進周作爲聲援。這一前一後實在是差別太大,以至於陳瀾擰着眉頭走了一路,到最後還是楊進周突然拉了她一把,她才感覺自己被絆了一下,穩住身子的同時就注意到前頭是臺階。
“又不是大事,用不着這麼分神”楊進周眉頭一挑,旋即不以爲然地說,“答應不答應都在我。橫豎我油鹽不入的名聲在外,也不在乎他們背地裡說什麼做什麼。只不過,十一叔言辭卻也懇切,我當了族長,哪有功夫時時刻刻料理他們那一頭,倉促之間還不是要尋族老執事,到頭來被架空的可能性倒大些,平白無故擔了名聲卻沒落下好處。”
“這位十一叔還真是會說話。”陳瀾微微一笑,自然而然伸手挽住了楊進周的胳膊,“他怎麼不說他自己人微言輕,若是沒你在後頭挺着,他這個族長就當不下去。如此一來,他爲了保住自己的位子,就決不至於讓族人對你不利。至於族產,汝寧伯府之前是被查看家產而不是被查抄家產,單單那一個字,差別就大了。如今當鋪被收了上去,產業也沒收了不少,可祭田沒動,族田也沒動,歸在宗族名下的產業更沒動,他這個族長好處還不多?”
“你呀……真真是眼睛雪亮,幸好十一叔見的不是你,我剛剛一時間也只想到十一叔沒了我的支持,決計當不了那族長而已。”
“男主外女主內,你這個只管大事的男人可以不管,可我這算賬的女人可不能不管。你別忘了,你當初在安園見到我時,那時候是個什麼情形”
楊進周見陳瀾笑得狡黠,眼前又浮現出了當時的那一幕。那時候,安園門前是黑壓壓的佃戶,自己在帳房裡見着陳瀾的時候,年少的她卻依舊冷靜自持,後來又扯起虎皮作大旗,拿了他當幌子去應付三叔陳瑛。想到這兒,他忍不住輕輕拍了拍她掛在他臂彎上的手,隨即才擡起頭說:“既然這樣,我回頭就答應了十一叔。宗子不好當,宗婦又豈是好當的?費力不討好,家裡迎來送往和產業措置等等就已經夠讓你勞神了,更何況宗族事?”
這個世上才華橫溢任事卓越的男子興許很多,但能夠從這種細處體恤妻子的卻極少。此時此刻,陳瀾不覺往身邊的人又靠近了些,想要說什麼話,卻覺得說什麼都顯得生分,臨到末了便只是輕輕嗯了一聲,隨即又嘟囔道:“晾他兩天也沒事,就算那邊軍流立時就要起行,以前族中事務也決計不會是二叔一個,總有老一代的族老執事等等管着。只有他們自個先不穩了,事情纔好辦,否則十一叔也未必能上得去。再說,指不定還有人來透露更多內情呢?”
低頭看了一眼緊緊靠着自己的小妻子,楊進周不知不覺露出了一絲笑容,卻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擡起手捋了捋她額前的一絲亂髮。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地沿着青石甬道往前走,沿路雖也偶有媳婦婆子看見,但大多忙不迭地低頭屈膝行禮,等人過去再好奇地多瞅幾眼。
儘管有賓客走得早,但剩下的自是少不得在鏡園中叨擾一頓午飯。統共就這麼十幾個人,無論是正堂致遠堂,還是江氏這五間大正房都儘可擺得下,可因都是交情最好的親朋,剛剛已經悶在屋子裡許久,陳瀾便早早和婆婆商定了,在荷塘邊上的一座草堂另外擺席。一來是大廚房就在旁邊,熱飯熱菜不至於在路上冷了,二來則是因爲幾戶軍官家裡都送來了新鮮野味,除了廚房炮製之外,還可以在前頭擺上烤架親自動手。
果然,這頓飯下來,一衆賓客一人一張高几吃得暢快不拘束,幾個年輕姑娘媳婦也都是好奇地在前頭玩起了烤肉,有一個精通廚藝的雲姑姑在旁邊幫忙看着火候,就連杜箏也吃了好幾塊野豬裡脊,而張惠心玩心最重,自是又吃又玩。而仗着年紀小混跡在這兒的陳衍就更不用說了,要不是陳瀾盯着,他恨不能裝一肚子香噴噴的烤肉進去。
等到飯後告辭時,楊進周偕了戴文治和韓國公世子張炤以及今日前來的其他幾個軍中子弟再來正房見江氏,戴文治就只見張惠心揉着肚子可憐巴巴地說走不動了,臉上滿是喝了太多酒的紅暈,一時滿臉的無奈。而張炤則是看着正乖巧地站在衛夫人身邊說什麼的陳衍,又瞅了一眼雖年紀小卻明顯是美人坯子的杜箏,臉上掠過了一絲笑意。
總而言之,楊進周難得的最後一日假期,鏡園中又是因正堂得了天子題匾而上下喜慶,賓客們又是遊園賞玩盡享吃喝玩樂的快意,等到這冬日的夕陽落下餘暉時,依依不捨的最後一撥客人方纔離去——這其中拖在最後面的自然是陽寧侯府的四少爺。
“姐,日後再有這樣的好事,決計不能拉下我”
“行了行了,難得給你偷上一天懶,要是天天如此,別說韓先生,就連娘那邊也說不過去。你要來隨時都行,文課武課別落下”
看到陳衍唉聲嘆氣地點了點頭,一轉身卻不是徑直上馬,而是又溜到了楊進周身邊,神秘兮兮地拉着人到一旁說些什麼,陳瀾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只是,當眼看着張惠心從轎車裡探出身子向自己招手,戴文治則是在一旁緊張地拉着她,上了馬的表哥張炤輕輕頷首,而陳衍說完了話上馬,索性拉着繮繩讓坐騎來回打圈,她只覺得心裡堆滿了幸福。
短短的兩日假期儘管遠遠不足衝抵此前的婚假,但楊進周仍是恢復了寅時二刻起身,練劍之後再預備上朝的慣例。不慣起這麼早的陳瀾強撐着跟了兩天,就因爲補眠效果不佳而被江氏和楊進周緊急叫停,於是也只得每晚臨睡前多囑咐兩句。而御賜堂號過去沒幾天,皇貴妃便使人送來了一幅字,上頭卻是惜福二字。江氏極其喜歡這副手卷,立時讓人拿去制匾,旋即就替換了自己穿堂前的金玉滿堂四字,一時下人都改口稱此爲惜福居。
而宜興郡主則不知道是因爲在家憋了太久實在悶得慌,還是要顯露一下自己並不是只安胎不管別的,一日之內讓人送了三塊已經制好的匾額。從陳瀾和楊進周所居的怡情館,楊進周的外書房瀚海齋,還有後邊的演武廳武功堂。按着這回領頭前來的趙媽**轉述,若不是如今行動不便,這位從來閒不住的郡主便打算把鏡園上下好好遊覽一遍,和陳瀾夫妻斟酌着把所有名字都好好改一遍。
張冰雲所託之事,陳瀾對楊進周提了之後,細細一想就索性修書一封送了羅旭,也算是讓這位世子給自己的未婚妻解難題。
楊家本家那邊,遭了軍流的楊珪再拖延了好幾日之後,終於悽悽慘慘慼戚地上了路,她只按照楊進周的意思使人送了二百兩程儀。至於淮王算計楊進周的事,她又託了夏太監在宮中造勢,放出淮王覬覦幾位閣老家女兒侄女乃至於族女的消息,淮王立時自顧不暇。
偶爾去陽寧侯府探一探朱氏和徐夫人,去別院看看義母宜興郡主,往杜府戴家和張家走動走動,總體來說,這十來天悠閒的日子可謂是陳瀾的難得享受時光。
然而,就在她暗歎若是日日如此該有多好的時候,陽寧侯府報喪的使者卻到了鏡園——陽寧侯夫人徐氏故去了
陳瀾正在縫那對要送給婆婆的暖額,一下子把持不住,東西失手掉落在地。看着那扎着孝帶臉色蠟黃蠟黃跪在地上的吳媽媽,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裡只覺堵得慌。
“是什麼時候的事?”
吳媽媽又磕了兩個頭,隨即才帶着哭腔說:“就是今天早上。夫人昨下午能夠進食了,大夥都高興得很,誰知道今天早上便突然不好,林御醫竭盡全力依舊沒能救回來。夫人臨去前只是瞧着六少爺,什麼話都沒說。”
是來不及說,還是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如今再說徒留悲傷遺憾?
陳瀾深深吸了一口氣,吩咐雲姑姑攙扶了吳媽媽起來,又讓人去趕製孝服,隨即方纔去惜福居向江氏稟報了一聲。江氏自也是嗟嘆不止,忙打發了莊媽媽去預備弔唁的賻儀等等,又吩咐人送陳瀾去陽寧侯府。等到人都走了,她纔在屋子裡合十禱祝了幾句,最後搖了搖頭。
“唉,終究是孩子可憐……”
當車停穩時,身穿素淡衣裳的陳瀾從車上下來,看着已經挑出了白燈籠,上上下下也都紮上了白孝帶的陽寧侯府,腳下仍是不由自主地一滯。在這個偌大的家中,相比時不時還要興風作浪的馬伕人,徐夫人哪怕封了陽寧侯夫人,可依舊沒有太大的存在感。如今,這最後的一絲存在感,便要在這漫天悽慘刺眼的白中消失殆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