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香院東次間。
對於侯府的尋常丫頭來說,今天的事情無疑是大喜大悲。喜的是二老爺陳玖總算是放了出來,悲的是陽寧侯爵位竟然是被褫奪了!然而,相比抄家發賣等等最壞的結局,如今這局面好歹還不算最壞,可哪怕如此,一個個人做起事情來依舊是無精打采,就連往日蓼香院這些最是趾高氣昂的丫頭也是一樣,一個個耷拉着腦袋,連說話應答都是有氣無力的。
鄭媽媽送了大夫走之後就出了門,玉芍帶着小丫頭忙着去熬藥,綠萼則是因朱氏清醒時的吩咐,去三房的翠柳居探望還在病着的徐夫人。而另兩個一等大丫頭則是憂心家中情形,忙着往各處監察,這正房裡自然只剩下了幾個小的。陳瀾坐在朱氏的牀沿邊上,見她臉色蠟黃蠟黃,雙目緊閉躺在那兒,便輕輕掖了掖那被角。
“三小姐,藥熬好了。”
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陳瀾回頭見是捧着一個丹漆小茶盤的玉芍,便站起身從上頭接過藥碗來,放在牀頭的另一個小几上,又俯下身低低輕喚了兩聲。見朱氏緩緩睜開了眼睛,她便扶了其坐起。玉芍忙取了引枕在朱氏身後墊了,正要在前胸圍上大手巾的時候,卻被大力一把推開。
見此情形,陳瀾心中一動,也不多說什麼,用勺子輕輕攪動了一下藥湯,隨即雙手遞了過去,又頭也不擡地說道:“剛剛大夫說了,老太太身體好着呢,雖有一些不妥,卻沒什麼大毛病,只以後不要動了氣就好。這大補湯不冷不熱剛剛好,您喝了吧。”
朱氏如今這年紀,最怕的就是一個病字,這會兒聽陳瀾這麼說,哪怕明知是安慰自己,她總算面色稍霽,仍是執意自己接過碗,一口氣把整碗藥喝完了。擺擺手又拒絕了玉芍拿上來的蜜餞捧盒,她就對陳瀾點點頭道:“好孩子,虧得你還留了下來,否則這屋裡就亂套了。”
“老太太這是說哪裡話,別說還有鄭媽媽,就是單綠萼姐姐玉芍姐姐她們幾個在,也能把您這兒打理得井井有條,只不過是因爲乍聞驚訊,大家都有些手足無措罷了,我是想回去了也沒事,再說今天還在護國寺裡歇了好一會,如今自然有精神在這兒侍奉。”
朱氏這纔想起護國寺的一遭,連忙打起精神問了,當得知陳瀾居然犯了頭疼,在精舍中歇息沒去見晉王,她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失望,可等到聽說和晉王一起同行的還有威國公世子羅旭和那個錦衣衛指揮僉事楊進周,她最後又點了點頭。
“既是有外人在,不見也好,男女有別,免得人說我們陳家沒規矩……”
陳瀾笑着又說了威國公世子羅旭送禮之後又來攔路的事,隨即還拿出了那把扇子。朱氏展開來看了,隨即若有所思地說:“早知道他胡鬧,想不到連在外頭也是如此。好端端的世子,去仿什麼書畫,難道就找不到事情做了……不過他既然說了,改日邀你們的時候,你們去一趟也就是了,威國公如今畢竟是中軍都督府都督。”
話是如此說,陳瀾卻看到朱氏露出被子外頭的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便知道她的心情必定不是表面這般平靜。因而,她又彷彿很不到點子似的勸了兩句,直到朱氏露出了倦色,她這才告退了出來。出屋子的時候,卻是綠萼親自來送。
“今天多虧了三小姐在,否則鄭媽媽一走,就咱們幾個真鎮不住。”綠萼是府中的家生子,如今到了年紀正要配人,卻偏生遇上這種事,因而自是憂心忡忡,“老太太這些天心緒變動太大,太醫雖說沒大礙,可也提了一句,終究是這麼大年紀的人了,得時時保重。”
“這話綠萼姐姐記着就是了,頂多對鄭媽媽提一提,千萬別在老太太面前說起。再說,咱們侯府歷經那麼多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如今這變故雖說驟然,可只要大夥戮力同心,未必就真是大關卡。還請姐姐多勸勸,我用過晚飯再來看老太太。”
綠萼連忙應了,送到穿堂口就目送着陳瀾帶着紅螺離開,一轉身就看到蘭心正在背後探頭探腦。她素來不喜歡蘭心的小意賣乖,此時也懶得理會,徑直就下了臺階往裡走,誰知沒走幾步就被人追了上來。
“綠萼姐姐!”蘭心緊趕着追上了綠萼,這纔看了一眼外頭說,“紅螺去了三小姐好一陣子了,平素裡也不見她回來給老太太請個安。從前還說她心裡只有老太太呢,這一跟着新主子,老太太面前就全都忘了,還真是沒良心。”
綠萼心裡正滿滿當當都是二老爺被奪爵的事,聽到蘭心這時候還惦記着和紅螺往日那點齟齬,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頭也不回地撂下話道:“有良心沒良心不看平時,看的是關鍵時候!你別忙着整日裡往老太太面前鑽營,管好你自己那一檔子事纔是正經!”
蘭心聞言一愣,見綠萼已經是打起簾子進屋去了,這才恨恨地跺了跺腳,隨即方纔想起之前的事,一時間又後怕了起來。她出身貧寒,她又是家裡頭老三,吃穿什麼都輪不上,還是進了侯府方纔知道什麼是好日子。這要是侯府真的倒了,難不成她還要淪落到從前那般?
她呆呆地站在那兒,一條好好的絹帕子已經是被絞成了破布一般。
過了夾道的西角門,剛剛那圍牆上處處開門時時進出的場面就不見了,四周圍明顯冷清了許多,紅螺便適時上前了兩步,只落後陳瀾半步些許。饒是她往日是極其謹慎的性子,但今天乍然經歷了這麼多,仍然是有些吃不消。哪怕她不爲侯府擔憂,也得爲了自己和陳瀾的未來擔憂。因而,按捺再三,她仍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小姐,如今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陳瀾腳下停了一停,隨即又穩穩地朝前走,不緊不慢地說,“從前那幾天怎麼做,眼下就怎麼做,別忘了之前我在護國寺吩咐的話,跟着我去蓼香院的時候多找綠萼她們幾個說說話,遇着鄭媽媽多拉扯兩句,老太太面前多湊一會兒。”
“可是……可是如今不該先打算……”
“不該先打算什麼?”陳瀾回頭看了紅螺一眼,見她臉上滿滿當當全是不安焦慮,心道任憑如何成熟,畢竟是真正十三四歲的姑娘,放到後世也就是最不知人世疾苦的年紀,因而便轉過頭來,“今天你也聽見了,二叔是奪爵,可奪爵不同於毀券。毀了功臣鐵券,便是再無東山再起之機,只要功臣鐵券沒毀,總能有機會。再說,二叔也已經被放出來了。”
說着這話,她也無暇去考慮紅螺究竟有沒有聽懂。她只是猜測,那位至尊天子久久不立太子,無疑是不願意造就一個第二號人物,而晉王雖說看似已經夠收斂了,但背後一個韓國公府,一個陽寧侯府,儘管都已經是多年功臣不復從前風光,可究竟是在軍中有老根底的。如今皇帝提拔了一個後起之秀的威國公,順帶捧出一個魯王,於是便可以坐山觀虎鬥。至於被關進去才三天又被放出來,繼而又丟了爵位的二叔陳玖,無疑是一個敲山震虎的犧牲品。
不管這猜測是否正確,她都得沉着。她沒有強援可以倚靠,只能靠自己!
陽寧侯爵位想必會發還,只不知道早晚。而吃了這麼一個虧,希望老太太能真明白過來。她不指望這位祖母能真的親近她,但願能少算計她幾分就夠了。除此之外,她是得多盯盯陳衍了,至少得把那幾個家將的子弟先弄進來,也給他培植一些自己的班底。
回到錦繡閣,疲倦不堪的她在溫暖的炕上坐下,便有一種再也不想站起來的感覺。留守在家的瑞雪忙着沏上茶來,又原原本本說了今天早上水鏡廳裡處置家務的經過。沒了她在,陳灩和陳汐兩姊妹竟是每人分了各自管的事,各管一攤子,相比陳灩的獨木難支手忙腳亂,陳汐身邊的那個媽媽卻是能幹得緊,連消帶打把好幾件事都處置得漂漂亮亮。
虧得瑞雪記性好,一樣樣分說得絲毫不差,等陳瀾聽說她一上午都是裝啞巴似的在那裡站着,不禁很是誇讚了兩句,瑞雪立時露出了滿面喜色。
一直到了晚飯時分,之前始終不見人影的沁芳和芸兒方纔先後回來。沁芳帶來的消息是老侯爺在世時確實在甘肅認過一門族親,只已經多年不曾往來,親事之類的倒是曾經傳說過,只卻說是哪一位小姐的都有。而芸兒則是沮喪多了,說是翠柳居門禁森嚴,她根本沒能見到喜鵲。然而,到二門那邊轉了一圈的她卻得到了另一個消息。
今天一早羅姨娘出門去威國公府回來,可晌午前回來在二門前下車的時候卻滿臉鐵青。一貫待人和氣的她破天荒爲了停車不曾停好大發雷霆,隨即翠柳居就不許人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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