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血殷紅(30)



宋子豪和強子一起望去,見身着日本特色學生服的學生們接連出了校門拐向不同方向,明顯分成了兩撥,日本或被日本強行拉入大和民族系的朝鮮學生算一幫,中國學生是另一幫。兩幫人馬比較好區分,個子矮但身材壯碩、臉上泛健康油色的是日本學生,個子相對高但明顯營養不良又鬱鬱寡歡的,是中國學生。那些日本學生,基本是日本駐軍和開拓團的子女,倒還算不上侵略者,可是看着他們和中國學生形象上強烈的對比,再想想他們父輩的所作所爲,茶館裡的三人還是忍不住對這些十三四五歲的孩子產生了厭惡的情緒。再說,誰能保證當這些孩子長到十八歲成年的時候,會念及與中國孩子的同窗之誼便不再拿起三八槍殺害中國人啊?

宋子豪忽然指着學生羣中一個女子說:“那就是韓大小姐了。”

話音未落,張巖和強子便快步出門。宋子豪望向窗外便看見行動迅速的兩人已差不多攆上韓淑珍了。

緊接着,就見一身生意人打扮的張巖和跟班打扮的強子叫住韓淑珍。他們具體怎麼說的宋子豪聽不見。不過既然雙方看樣子已搭上了話,宋子豪相信張巖的口才。他結了帳,自己走後門出茶館召集城內內應們開會傳達支隊首長命令。

張巖這邊,韓淑珍警惕地看着商人打扮卻着實不像商人的張巖和強子。張巖客氣地笑笑,問:“您是鳳縣商會韓會長的千金韓淑珍小姐吧?”

韓淑珍沒答話,只是點點頭。張巖摘下禮帽微鞠一躬,道:“韓小姐您好,自我介紹下,我是東北抗日聯軍二道溝支隊隊長,我身邊這位是支隊的偵察排長。我們今日冒險進城,是有求於會長和小姐。”

韓淑珍還是沒說話,張巖和強子都看得出她的眼中有一股熱切激動也有一股恐懼。張巖繼續說:“韓小姐,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請韓小姐隨我們來。”

張巖在前做了請的手勢,強子十分配合地繞到韓淑珍身後。張巖和強子確實沒惡意,但也容不得韓淑珍拒絕。韓淑珍沒辦法,只好從命。旁邊有韓淑珍的同事和學生經過,彼此打了招呼,韓淑珍既害怕又有些小激動,只是害怕的成分更多,當下有逃離的想法卻又苦於無計可施。就這樣,張巖和強子一前一後將韓淑珍“押送”到了剛纔的茶館裡。還是那個雅間,那店老闆不認識張巖和強子但認識宋子豪,知道宋子豪是挎槍的僞警察,既然如此便不敢收取這路回頭客的錢。張巖和強子也實在拿不出淪陷區通用的票子,只好暫時把羣衆紀律拋之腦後,暗自記住這家店,待日後再補償店主的損失就是。

張巖和強子又要了一壺茉莉清茶和幾盤糕點。待上齊後,強子到門口把風,張巖負責開口說話。其實還想先客氣兩句,至少讓韓淑珍吃點喝點再說。可眼見韓淑珍沒那個心思,張巖只得放棄不談正事先套近乎的俗套,有話直說:“韓小姐,我們鳳縣地區的抗日武裝,早聽聞韓小姐一家的愛國情懷,韓會長當年曾出巨資支持城防團和義勇軍對日作戰,後又拒絕日僞高官厚祿拉攏,得罪了日寇,一家老小爲此遭了多大的罪自不必說,如今韓會長雖然委曲求全加入了維持會,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韓會長從未幫鬼子做過事。現在我們抗聯有事需要韓小姐的幫助,韓小姐可否應允?”

韓淑珍終於開口:“我要先知道是啥事啊。”

張巖笑道:“也不是大事。我部的一部分戰士,要借韓府大宅一用。不過請韓小姐放心,只是借用,絕不拿貴府一針一線、不破壞貴府一磚一瓦,如有摔打損壞,照價賠償,犯事的還要受處分。”

韓淑珍想了想,問:“是傷員嗎?”

張巖說:“不是,全部是戰鬥員。”

韓淑珍有些後悔,她不該嘴那麼快,她之前說過的兩句話都足以證明她的立場了。誰知把她帶進茶館的這倆人會不會是日僞派來的假抗聯真漢奸,爲的就是找茬子幹掉韓府上下。可話已出口,有後悔的時間不如豁出去了。韓淑珍說:“對不起,這裡是滿洲國,是天皇陛下和帝國將士們不辭辛勞建立起來的王道樂土。我不會通匪,哪怕你們現在殺了我。”

張巖沒啥動靜,強子倒不樂意了,他輕哼一聲,道:“這就是所謂的愛國女教師?宋……”

張巖趕緊輕咳一聲提醒強子別把宋子豪給捅出來,真捅出來了,韓淑珍真以爲他和強子是漢奸倒還不算太麻煩。只是宋子豪是地下黨這個事實,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韓淑珍是愛國青年,不該她知道的就別讓她知道。強子止住話頭,繼續支着耳朵放哨。張巖繼續和顏悅色:“韓小姐,我們不是土匪,我們爲民族獨立解放而投身革命,加入抗日鐵軍的隊伍與日寇做決死戰。誠然,我們談不上愛國,也不經常談什麼是愛國,我們最有力的宣言,便是我們的實際行動。我希望韓小姐同樣如此。當然,我理解韓小姐的顧慮,令尊曾因拒絕日僞高官厚祿的拉攏,而使貴府陷入日僞特務監控長達兩年之久。韓小姐一定懷疑我們是日僞派來的狗特務吧?哈哈,韓小姐大可不必擔心,如果我們是特務,就以韓小姐面對我們時,有意無意中對日僞表達出來的厭惡情緒和態度,韓小姐現在也不會再是教職人員的身份,更無機會享用桌上的好茶和糕點了。”張巖向桌上的茶水和茶點,對韓淑珍做了個請的手勢,又道:“韓小姐,趁着茶

還沒涼、糕點還新鮮,請隨意。”

韓淑珍猶猶豫豫的,總算拿起一塊水晶糕送進嘴裡。張巖說:“韓小姐,接下來我所說的是真正的正事。關東軍森田聯隊近日將一批喪盡天良的化學武器運抵鳳縣,就在鳳縣的地面上用中國人做活體實驗對象,來試驗這種化學武器的性能。那麼,試驗成功後,很顯然,關東軍不會用這武器來壓箱底,一定會用在抗日軍民身上!更可能,日本鬼子把這批化學武器投放到關內的正面戰場和敵後戰場。如今,全國的抗日鬥爭都陷入極端困難的境地,日軍集中兵力對我八路軍、新四軍和華南抗日遊擊隊的根據地發動大掃蕩,而國民黨軍負責的正面戰場,士氣也不似以前那麼高昂,甚至有些部隊在指揮官的帶領下,整建制公然叛國投敵,作爲日本人的鷹犬瘋狂進攻我抗日軍民!咱們滿洲地區的抗日鬥爭形勢更不容樂觀,39年秋季以後,關東軍對我們抗聯的‘討伐’更頻繁更瘋狂,好多指戰員犧牲,一些部隊轉移去了蘇聯。我們再不有所行動,真讓日本人把新式大威力化學武器投送到抗日戰場,那我國軍民的損失將更加慘重,形勢將更加危急。往小了說,就爲了咱們鳳縣的老百姓,我們也該把這武器毀掉。所以,我部抽調精銳的幹部戰士組成了一支小分隊,準備毀掉鳳縣城裡鬼子的化學武器。可是,畢竟是將近四十人的武裝部隊,鳳縣鬼子那麼多,密佈眼線,要避開鬼子,只有讓部隊從入城到執行任務之前始終處於隱蔽狀態。於是,我們就想到了韓小姐一家。如果可以,煩請貴府幫助我們入城和隱蔽。”

韓淑珍面無表情,可張巖知道她在聽。她不停地吃着糕點,卻又好像味同嚼蠟。直到她吃光桌上的糕點,她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她已在不知不覺中吃掉了桌上所有糕點。好半天她都沒回過神來,在桌上的空盤中摸索着,好像還沒吃飽。猛地,回神後的她才發現她已吃光所有糕點,張巖和強子正等她表態。

韓淑珍赧然,又是半天沒有言語。張巖和強子不急,急也沒用,跟韓淑珍說了那麼多,韓淑珍的確需要消化一陣子。

終於,韓淑珍說:“我會幫忙。部隊入城後,只要有韓府,隱蔽不到四十人的隊伍問題不大。可是,你們的部隊怎樣隱蔽入城呢?”

張巖和強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不約而同感到一陣爲難,畢竟,辦法是有,就是很冒險,膽子小的人,莫說親身參與,只是說說都可能腿打顫。韓淑珍一個弱女子,當得知計劃的全部內容後會否配合還是個未知數。

既然韓淑珍問到了,又不能不說。張巖說:“我們有辦法,就不知韓小姐願不願意配合了。”

韓淑珍忙不迭地:“願意配合!只要你們拿出辦法。”

張巖說:“韓小姐,先別忙着說願意配合。我們求你辦這件事的前提是,你是自願的,而不是被迫。你有拒絕執行我們計劃的絕對權力。”

韓淑珍搖頭:“不會,我不會拒絕。”

這下連強子也跟着勸了:“韓小姐,你還是好好想想,別這麼急着表態。”

韓淑珍說:“只要能讓我爲抗日貢獻一份力量,我願意直接上前線。”

見韓淑珍如此堅決,張巖只好說:“韓小姐,我們的計劃是,你們韓家能不能給自己找些樂子?就是說,得從鄉下僱個戲班子之類的到你們府上吹拉彈唱。這樣,我們的戰士才能入城。”接下來,張巖想等等韓淑珍的反應,可是韓淑珍好像喪失了語言能力,只盯着張巖,一臉想知道“接下來”的表情。張巖只得繼續說:“一隊鄉下來的戲班子受僱進城表演,這就不引起懷疑啦,你們東北人都喜歡二人轉不是,正好我的兵裡有幾個二人轉唱得還不錯,也會擺弄樂器。真能這樣,事情相對好辦。若是不然,城裡忽然多出那麼多張陌生的面孔,鬼子再粗神經也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至於隊伍進城時的盤查,交給我們,貴府不用操心。”

韓淑珍這次反應不慢:“‘戲班子’進了城,可到底還是你們部隊上的人,你們進城後是不是立刻開始你們的計劃?你們一部分人吹拉彈唱,多派幾個探子出去摸門道,這都行。可是,等你們破壞了鬼子的那個什麼武器之後,部隊撤了,鬼子見一個戲班子入城進了我家,卻沒見他們再出來,難道不會懷疑到我們韓家?”

張巖說:“韓小姐,所以說,你有拒絕執行我們計劃的絕對權力。當然,我們也必須表態,不管我們這個計劃成功與否,我們都絕對盡我們最大所能保護貴府,不讓貴府受半點傷害。我們也考慮到了你剛提到的那種可能,所以,真到了那一步,你們可以說,韓府僱的戲班子來唱二人轉,那是想讓自己樂呵樂呵,那戲班子到底是野路子還是正經人,韓府說了不算。日本人就算真懷疑你們了,你們大可以說,那是不是土匪搶了戲班子的行頭?說到底,責任在日本人,是他們守城門的傢伙沒盡職盡責才讓土匪混進了城。日本人聰明,正因爲太聰明,所以更好騙,至少在這件事上,他們更好騙。要知道我們給他們找的是更嚴重的問題,他們分得出輕重緩急,不會過分難爲貴府。”

韓淑珍聽了這些話若有所思。張巖又說:“我說了這麼多,不代表我之前的承諾不作數。我還是那句話,韓小姐,你有拒絕執行我們計劃的絕對權力。你說你不會拒絕,我還是向你保

證,在計劃展開之前,你都有拒絕執行我們計劃的絕對權力,這個是不會變的。因爲,這是一場冒險,是一場豪賭,你不是我們抗聯的人,我們來求你幫忙,我個人來說,提醒也好,要求也好,請韓小姐考慮清楚。不幫也沒關係,真的。”

韓淑珍再次堅決表態:“只要能讓我爲抗日貢獻一份力量,我願意直接上前線。就更別說,我只是爲抗聯提供一個隱蔽的地方。”她又想了想,說:“我爸爸的生日在秋天,現在離秋天還遠。而我的生日在夏天。想給自己找樂子……”

看來,韓淑珍已把自己算進了本次行動中,正在思考具體細節步驟。張巖趕緊又說:“韓小姐,我們之所以先來找你呢,是因爲令尊德高望重,我們這些晚輩後生貿然去拜訪,太唐突、失禮。可是這麼大的事,不能不跟令尊商量。”

韓淑珍不笨,立刻聽出了張巖話裡的意思。她說:“沒關係,我保證我爸爸不會攔着的。就算他攔着也沒用,我決定幫抗聯了,誰也攔不住我,不管是我爸爸,還是日本人。”

強子一聽樂了,說:“要不說,女兒都跟爸親,爸也最疼女兒,疼着疼着,就給慣壞了。”

張巖趕緊又咳了一聲提醒強子別多嘴亂開玩笑。他對強子已有些惱火了,強子是個好兵,就是那張嘴,又快又貧,剛差點兒掀了宋子豪的老底,又跟剛認識的女人耍貧就好像認識了好多年似的。這樣下去,還怎麼當偵察員?不過,韓淑珍卻不在乎,甚至露出一臉頑皮的笑容跟強子說:“我爸爸不慣着我,只不過在民族大義面前,我們中國人就該有中國人的作爲,否則愧對祖先。”

強子更樂了,朝韓淑珍豎起大拇指,由衷讚道:“韓小姐,絕對是巾幗不讓鬚眉的女中豪傑,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扛槍爲人民。韓小姐嘛,韓小姐那真是……咋說呢?花木蘭、穆桂英、佘太君和老楊家那幾個寡婦捆一起了。”

張巖皺着眉又憋着笑,對強子道:“我說你還有完沒完?你胡說些啥?”

強子收起了玩世不恭,韓淑珍也不再頑皮。張巖說:“韓小姐,既然你可以做主,那就想想吧,你們家咋能名正言順的僱個戲班子去給你們吹拉彈唱呢?”

韓淑珍想了又想,說:“慶春(日語),翻譯成漢語,就是慶祝春天到來的意思。這不嘛,春天來了。”

強子點頭:“哦,就是立春唄。”

韓淑珍說:“是,雖然咱中國的立春已過,現在再搞慶祝晚了些,可至少中國和日本都有慶祝立春的傳統,早一些晚一些倒無所謂。打出慶春的旗號,不管中國人還是日本人,看着都挺正常的,不容易引起懷疑。”

張巖最終拍板:“好!就這麼辦。強子,你也是小分隊成員,你就先留在城裡不用回去了,當一下聯絡員。韓小姐,麻煩你儘快安排吧,決定實施計劃時,告訴強子就行。”

韓淑珍問:“我咋找他啊?”

強子回答:“這你不用擔心,你想找我時,不用說話也不用費勁,我立馬出現。”

這話說得韓淑珍渾身不自在。張巖就打圓場:“韓小姐,不用緊張,強子是我們的老偵察員,他的一些本領是用來執行任務的,你不必多想。”

有張巖打圓場說好話,韓淑珍仍不自在,她說:“強子,要不你就住我家吧,你一個人在外面晃,也容易出危險啊。”

張巖和強子這次沒交換眼神也彼此心有靈犀,張巖決定暫時不說話,強子開口:“韓小姐,我看這就不必了,等真開始幹這筆買賣的時候,少不了叨擾你一家老小。”

韓淑珍也明白是咋回事,便不再強求。只是對於抗聯人馬既有求於她又不肯充分相信她這點,深感憤懣。她憤懣了一陣子,咬牙心想,算了,換了誰都一樣,連她自己在一開始不也懷疑張巖和強子是假抗聯真特務嘛。她這樣想,也就不再介意強子的暗中監視了。離開茶館回家後,她像往常那樣梳理自己,然後不動聲色地吃了晚飯,回書房備課。再然後,待韓世達端着個大果盤敲她閨房的門時,她給韓世達開了門,很自然地提起要慶春的想法。

韓世達聽了一愣,道:“這兵荒馬亂,哀鴻遍野,路倒屍成片成片的,慶哪門子春?你也老大不小,咋就不操心操心自己的婚事?倒還像個小娃娃似的,要慶春?”

對此,韓淑珍沒多說別的,只是撒嬌地叫了聲“爸爸”,韓世達立刻改變立場:“好好好,聽你的!你說慶春就慶春。”

韓淑珍又有要求:“我想看二人轉,想聽評書,就得去鄉下僱個戲班子來。”

韓世達說:“那都是野路子,回頭爹給你找城裡的大劇團,聽說裡頭還有個日本藝伎叫個啥?啥錢袋子來着?給你表演日本歌舞。”

韓淑珍:“宇野千代子!我不要看到她!不要聽那可恥的語言看那可恥的舞步!我就要聽二人轉,聽評書李如鬆平壤城大戰倭寇小西行長!”

韓世達再次妥協:“好好好,隨你咋折騰,真是個小姑奶奶。喏!大果盤子拿去!”

韓淑珍接過果盤,甜甜地道:“謝謝爸爸!爸爸真好!”然後喜笑顏開地關門,韓世達能聽出動靜,他寶貴閨女是一蹦一跳地回到了寫字檯前。他也只能搖頭苦笑,這丫頭,真是永遠長不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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