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血殷紅(44)



告別日籍警察和漢奸跟班之後,跟在森田弘毅左右的只有那一個守備隊官兵了。直到這時,森田弘毅給了木村屋太郎和所有矇在鼓裡的日本官兵最終解釋:“我比誰都想揪出那幫抵抗分子!我更知道,作惡多端、不斷給我們製造麻煩、更直接殺害了許多我們帝國軍人的抵抗分子,不光活了下來,而且就藏在韓府中。他們實實在在是一羣人人得而誅之的土匪惡棍!我所掌握的這一切,甚至都不需要我方情報人員提供任何精準的情報,只需自己稍加分析便能得出結果!韓府,絕對與抵抗武裝有着很深的交情!從一開始,那些被殲滅于飛刀門地下倉庫的抵抗武裝,是如何混進皇軍戒備森嚴的縣城的?是誰給他們提供了隱蔽的場所?又是誰,積極配合他們的行動?指給了他們相對正確的出擊方向?僅僅是警察公署內的滿洲籍臥底,能讓抵抗武裝具備如此強大精準的打擊能力?不是韓府私下通匪,難道通匪的是我們自己身處的宋府嗎?今天,還沒到韓府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一定把藏匿的抵抗分子和通匪的韓府一網打盡,雞犬不留!抵抗者和懷有異心者的屍體,會掛在城門樓上慢慢腐爛。從此,鳳縣將是帝國治下最太平的一處地方。然而,這是我想要的嗎?真的那樣了,我們這些真正優秀卻不得志的帝國軍人,還會有機會離開這種地方嗎?”

木村屋太郎思考良久,終於恍然:“是啊,森田君,真那樣了,我們贏得太輕鬆,以鍋島爲首的那幫傢伙再吹吹風,上級是不會注意到我們的勝利的!唯一的辦法……”

森田弘毅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故意放掉那些已在網中的魚,讓他們落地生根,我們跟他們再驚天動地的打一場!即便我們無法消滅他們,至少,鳳縣的動靜會影響到上級。我們一定會再次變得重要!我,森田弘毅,你,木村屋太郎,還有與我共患難的諸位同僚,絕不是隻在守備隊任職的命運。我們的軍官是帝國陸軍士官學校培養出來的,我們的士兵是帝國軍從億萬皇國子民中精挑細選徵召而來的最優秀的士兵!我們纔是帝國軍真正的精英!永遠忠誠於天皇和帝國的優秀將士!我們,憑什麼被鍋島那樣的白癡參謀欺負、嘲笑、打壓呢?不管是陸軍省、參謀本部,或者隨便哪個軍事部門的參謀們,全部是一羣心胸狹窄、思想狹隘、大腦短路的白癡貨色!帝國陸軍的中堅力量,是我們,而我們卻被壓制,爲了帝國的武運長久,押上我們武士的尊嚴,我們不能就此沉淪啊,木村君!還有列位啊,這,仍是三十六計的一計——欲擒故縱。我們放棄這次將抵抗分子和通匪者一網打盡的機會,正是爲了以後我們的重新崛起。與韓世達的棋盤對弈讓我明白,真正的膠着,才能體會出軍人的忠誠和勇氣,纔會讓軍人變得重要。如果我們過早消滅了全部敵人,縱使我們將得到榮耀,和平生活的展開,也會讓我們的榮耀漸漸變淡。我們還是將被遺忘。即便是戰神,也難保不會在戰爭結束後失去光彩啊。我想,列位和我既然選擇軍旅,便不是甘於寂寞之人,那麼,就讓我們在戰鬥中煥發出光彩,告別平凡、庸碌的人生吧。”

木村屋太郎的滿腔怒火早散去了,此時的他,包括那些與森田弘毅共患難,滯留於鳳縣當地的鬱郁不得志的官兵們,彷彿已看到了他們的森田君和他們自己,重新贏回了榮譽,將敵人和軍隊中的宿敵,徹徹底底踩在腳下!那時的他們,不認爲自己在養虎爲患,更不認爲自己輕易放走敵人於一個軍人來說是莫大的恥辱和殘忍。他們只在想,他們的森田君和他們,被欺負被嘲笑被打壓,都是暫時的,他們的榮譽,失去還會回來。恰如中國唐代那位大詩人喝醉酒時寫出來的豪放詩句那般:“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興奮的是森田弘毅、木村屋太郎以及守備隊的全體官兵;捉摸不透森田弘毅卻不得不聽命於他的僞滿警察公署的日籍警察們繼續摸不着頭腦;而作爲刀俎之下的魚肉的韓府上下及唐龍凱、宋子豪等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明明早該被揪出去,韓府明明已被他們連累,可是一溜十三招之後,衆人的脖子竟還是連皮都沒破!鬼子耍啥大彪呢?這是要鬧哪樣?

唐龍凱和宋子豪再聰明,也是想不明白。別說他們,就連同爲日本人的僞滿警察公署的一幫人也想不明白呀。

唯一知道貓膩的日軍鳳縣守備隊,在幾天之內故意鬆懈城防,並且故意讓唐龍凱等人中的一個發現了破綻。雖然這破綻實在太過明顯,做戲的成分恐怕連傻子都看得出來。但是,待在敵人成羣的縣城裡,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唐龍凱等幾個人一商量,決定冒險一試。管這是不是鬼子耍出來的計謀?拼一把總比混吃等死強!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穿過日本人故意擺出的破綻,唐龍凱、宋子豪等人摸出縣城,迴歸了一望無際的原野。守城的日本人,竟真的沒有難爲這些外逃的抵抗戰士。

守衛城牆的日本人,甚至故意不去看守那些已掛在城樓上慢慢腐爛的抗聯突擊隊烈士遺體。唐龍凱一行人,得以在出城前順利將戰友的屍體收殮。唐龍凱給端木彧、羅真金、王義成、強子、狗子、二蘑菇等人收屍時,明顯感受得到日本兵的存在。日本兵,分明躲在暗處看着這些默默給戰友收屍的人。日本兵沒開槍,倒好像在保護這羣給戰友收屍的抗聯戰士。畢竟,有心放走唐龍凱、宋子豪等人的只是縣城裡一部分鬼子。僞滿警察公署裡的人,飛刀門的漢奸,都是恨不能抗聯早日死絕呢,那樣的話他們就能享受真正的和平了!

抗聯的勢力暫時撤出鳳縣城區,當然,也有人沒走。金鳳仙在不久之後代理了鳳縣城內的情報蒐集工作。她藉助青樓女子的身份,主動接觸飛刀門的漢奸黑社會們,犧牲肉體爲抗聯組織換取有價值的情報。韓淑珍,雖然未被正式吸收進抗聯——這固然是宋子豪、唐龍凱有意保護她——但她同樣有心參加抗日組織。她在抗聯殘兵們離開鳳縣時,跟着他們一起收殮城門樓上抗日烈士的遺體,並參與了烈士下葬的工作。她還協助唐龍凱、宋子豪,將烈士的名字逐一記錄在姓名簿上。

從鴨嘴溝支隊組建那天開始,僅進入唐龍凱治下遂行作戰的戰士已逾二百,與日寇漢奸鏖戰於林海雪原,烈士人數亦已逾二百,其姓名全部記錄在烈士姓名簿上。這是還活着的戰友對犧牲者最後能做的事情了,那就是,留住烈士的姓名,待到光復之日,給後人一個想頭,讓後人們記住,爲了民族的獨立、解放,曾經有過一羣熱血的爺們兒,他們是有名字的,不是己方統計戰爭傷亡後體現在報紙和各種歷史資料上的冷冰冰的數字,這些犧牲者,他們有血有肉,有喜怒哀樂,會哭會笑,是爹媽生養的血肉之軀,爲了打鬼子犧牲了,後人們該有一萬個理由不能遺忘他們!現代的某些人,更沒有理由指責他們,縱使他們也曾軟弱過,更曾失敗過。當年,比他們強大不知多少倍的侵略者,全副武裝闖入他們的家園、殺害他們的同胞兄弟。那時,幾乎一無所有的他們,至少擁有着一顆勇敢的心,以及敢於與敵人拼命到底的勇氣!這些人,他們對侵略者做了最悲壯的抵抗。這些,已足以說明他們是真正的漢子。今天,在某些人眼裡,他們算不上合格的士兵。但實際上他們就是中華民族最優秀的兒女!某些人,你們根本沒有資格去指責這些烈士,我請你們記住,你們,當然也包括我,根本不配對這些早已逝去的勇士們有分毫的指責!

烈士入土,名簿更新完畢。忙碌太久的人們這才發現,在不知不覺中,春天過去了,夏天來臨了。人們擦乾汗水和淚水,回望仍飄揚着膏藥旗和五色旗的鳳縣。他們的隊伍,犧牲那麼大,光復之日依然沒有到來。

光復之日,終將到來。

只是這些英勇不屈的戰士,又有幾個能活着看到我們的光復之日?

唐龍凱和宋子豪,並肩坐於江灘之上,他們看着滾滾流淌的江水,那江水曾被他們英勇不屈的父輩們用鮮血染紅。他們的耳畔,也彷彿響徹父輩們戰死前不屈的吶喊。那是一個民族的脊樑們在瀕臨絕境時發出的最強音,是最有力的戰鬥音符。這一切激勵着無數戰士前仆後繼,勇往直前,拋頭顱、灑熱血,用自己的潺潺鮮血,澆灌出民族自由之花。

“龍凱,接下來的戰鬥,我與你並肩,我的父親,你的父親,

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他們爲抵抗侵略而血灑疆場。今天,該看咱們的了。”

“小舅舅,咱們並肩作戰,還這方美麗的水土一片朗朗晴天,讓敢於侵入此地的敵人,付出最慘重的代價!”

兩人都笑了,可笑容只在兩人臉上一閃而過。這些年,真正開懷的笑,會出現在他們臉上,但總是沒那麼長久。戰爭讓許多他們愛也愛他們的人過早離他們而去,一同逝去的還有他們這個年紀的人最不該逝去的無憂無慮。

唐龍凱:“九一八,我沒了家;黑匣子山一戰,我沒了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一衆長輩;八一三,我沒了結拜大哥關山虎;南京保衛戰,我丟了南京對不起國,沒保護好媽媽和別的親朋我對不起家;最近這段日子,從抗戰開始就一口鍋裡攪勺子的最過命的同袍,都沒了。老鈕,我叔;關山豹,我二哥;羅真金,我兄弟;端木彧,我革命道路上的領路人;王義成,我最好的朋友。他們都沒了。這麼多人走在我前頭,讓我現在覺得,自己活着都是罪過。”

宋子豪:“我何嘗不是?34年,我在去中央警察學校之前加入中國共產黨,第二天,我的入黨介紹人就犧牲了,那是我革命道路上的領路人,幾乎是我第二個父親了。那年,好像我的血還是熱的,是真正的年輕人。我心中所想的只有拿起槍到戰場上,國仇家仇一起來報!我不理解爲什麼偏偏是我,必須繼續披上那身任哪個有良心的中國人看了都要噁心厭惡的黃皮,從此把自己裝得真跟忘了八輩祖宗的爛人一樣,多少同志就犧牲在自己眼前,可就是不能爆發,只能忍着。多少次,我騙自己,這是最後一段日子了,堅持住!可是,這日子好像沒有盡頭,組織上永遠有派不完的任務。我繼續忍着,渾身上下,也只有名字是出孃胎後就沒換過的。別的,都換了一茬。血不再熱了,當再看見犧牲同志的遺體高掛城門樓頂,我因爲有了太多心理暗示,竟然連悲慼都已沒有!我再在示衆的屍身旁向百姓宣讀鬼子的告示時,好像自己真的是一個鐵桿漢奸,也忘了,其實從我父輩開始,便已發出與倭奴鬼子不共戴天的血誓!我叫宋子豪,我也不叫宋子豪。穿上那身黃皮的宋子豪,不是真的宋子豪呀;可真的宋子豪,又是個什麼德性呢?”

唐龍凱說:“小舅舅,你既然能想到這麼多,說明你沒有忘記你不該忘記的。你依然是中國戰士。我們都失去太多了,但只要還活着,就沒輸得太徹底。你也不會再在面具後做不是你的你了。從今天起,你也說了,我和你並肩。殺盡倭奴,殺盡漢奸奴才!”

宋子豪點點頭,眼中的淚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兇狠的光芒,他說:“提到漢奸,我還有一筆賬沒算!出賣我們的人,現在還在城裡狗仗人勢、耀武揚威!”

唐龍凱說:“我聽說了,一個叫金鐵的滿人。”

宋子豪搖頭:“他不配叫滿人!他都不配姓愛新覺羅!包括溥儀,包括僞滿高層那些所謂的前朝貴族,他們的存在只會讓滿人臉上無光!!就他們,也配自稱滿人?”

唐龍凱想起了誓死抵抗倭寇、如今當與羣山融爲一體的藍旗屯,想起了已爲國捐軀的老鈕叔和大哥二哥,便點頭道:“是啊,你提到的那幫敗類,他們真的不配自稱滿人。”沉默半晌,他又說:“小舅舅,這筆賬咱們記上了。早晚有一天,咱們跟鬼子們算總賬時一定叫上那狗日的一起,新帳舊賬,所有的賬,咱們跟他們好好算算清楚!”

兩人再看向江水,發現江面上多了一葉小舟,小舟上兩個倩影正撒網捕魚。那是早先答應戰士們今晚將改善伙食的牛蘭花和韓淑珍。漁家女兒牛蘭花在外漂泊多年,漁家女兒的手法顯然已不甚熟練,韓淑珍則壓根不會捕魚。但兩人還是一絲不苟地忙活着,操舟、撒網,豔陽炙烤下兩人很快汗流浹背,白皙美麗的臉龐正被太陽黑子無情地摧殘。

宋子豪看着那情那景,又笑了,他說:“爲了這方美麗的水土,也爲了咱們各自深愛着的女人,滅了所有鬼子!”

唐龍凱點點頭,說:“是啊,爲了我們熱愛的故鄉,爲了我們各自深愛着的女人,滅了所有鬼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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